是夜，云静月明。
城主府宴客厅内，美乐绵绵，歌舞交错。
两侧桌案上遍布各式美食，好酒，令人眼花缭乱，不知该从哪样先下手。
为避诸事，楚云鹤再次带着凌凌一坐于最末一桌。
在其前一桌的凌子越，却是早已不拘礼节，大快朵颐。
见凌凌一对桌上的食物没有多大兴趣，楚云鹤心中突起一意，提起一旁的银酒壶。
随着酒壶微倾，散着醇香的酒水缓缓倒入空荡荡的酒杯之中。
楚云鹤将手边的酒杯推至凌凌一面前。
“小师弟可饮过酒？”
凌凌一收回落于舞女身上的目光，望向面前尚有些晃动的酒水。
他端起酒杯，轻轻晃动，打量了几许，似在思考。
许久之后，他才试探性地将酒杯凑到嘴边。
酒水晶莹，瞬间浸润赤红双唇，流淌于其嘴中。
凌凌一眸光猛亮，而后仰头一饮而尽。
“看来小师弟甚是喜欢。”
凌凌一全心望着手中的酒杯，未答。
良久，他只将空酒杯朝楚云鹤那侧凑了凑，目光投向桌面上的酒壶。
其意已明。
楚云鹤轻笑一声，像是又发现了什么，心中只觉得有意思。
他再次提起酒壶，为凌凌一倒了一杯满满的酒水。
“美酒再好，不可多饮。”
楚云鹤方说完，曲毕乐停，舞女们一一退却，宴会厅骤然一片寂静。
坐于主位的廖今长举着酒杯，缓缓起身。
他忽略身旁小厮不好的面色，满面歉意。
“诸位仙人，家父近来身体不适。故此番由我作陪，还望海涵。”
话音刚落，他便仰头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廖今长微咳几声，强忍身体不适，保持着面上的微笑。
“多谢仙人们年年挂念。”
而后，他面露迟疑，踌躇许久，方望着坐于第一桌的楚云孚，用那瘦如柳条的身子，深深一鞠。
“今长实在别无他法，有一事相求，求仙人相助。”
楚云鹤手握着桌面上的银酒壶，侧头，目光淡淡地望着廖今长。
熟悉的画面再度出现，勾起他记忆深处埋藏的往昔。
他避开楚云孚望来的视线，拎起酒壶，聚精会神地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水。
“什么事？”
“直说便是。”
“有我……”楚云孚卡顿片刻，续道，“……我们在，一定能解决。”
百里卿亦附和道：“定将鼎力相助。”
见楚云孚信誓旦旦地应下，楚云鹤心中一片荒凉，如寸草不生的荒漠。
往事一一浮现。
他微合眸，仰头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像是要借这冰冷的酒水压去心中的难受。
“多谢仙人，今长此生难报。”
廖今长欣喜的声音尽数落于楚云鹤耳边，却是那般地令他觉得刺耳与厌恶。
楚云鹤轻吐一口闷气，缓缓睁开双眼，放下酒杯。
一个银色的袖袍，正小心翼翼地朝着自己面前的酒壶够去。
袖袍的主人神情及其专注认真，动作格外缓慢，像是怕惊扰了谁。
楚云鹤一把抓住面前的手臂。
他明显感觉到凌凌一身体震了一下。
见有人阻止，凌凌一被迫转过头，望向罪魁祸首。
那双平日里目无他人的银眸，此刻隐隐有些迷茫，脸颊更是微微有些泛红。
楚云鹤愣了下，迟钝片刻。
见凌凌一手臂发力，仍试图去拿酒壶，楚云鹤手中不禁加重几分力。
他无奈地凑近凌凌一，压低声音。
“小师弟，你要醉了。”
这边的动静明显没有引起另一边过多的注意。
“楚仙人，可否借一步详谈。”
廖今长并未当场多说，只对一直充当领头的楚云孚发出了邀请。
楚云孚再次不引人注意地偷偷回头，瞄了一眼楚云鹤。
在看见一人夺酒，一人制止的画面后，他压抑住想要叹气的念头，彻底放弃了询问的意图，起身与廖今长一同离去。
“楚云鹤……”
随着凌凌一嘴唇微微张开，一股淡淡的酒香扑面而来，掠过楚云鹤的鼻尖。
一时间，他竟也似乎有了些许醉意。
“小气鬼……”
熟悉的称谓令楚云鹤的眉眼往下压了几分。
凌凌一忽歪了歪头，羽睫眨了数下，及其专注地看着楚云鹤。
不知为何，那份独有他一人的目光竟让楚云鹤无法直视，有点想避开。
“……云鹤…师兄……”
被酒味所熏染的声音，明明依旧冰冷无情，此刻却犹如棉花般，软软地砸在向楚云鹤的心口。
楚云鹤的心脏猛地一滞。
他迅速拉开与凌凌一之间的距离。
然而，在看见眼前人双眸忽地闭上，整个脑袋即将砸在桌面上时，他又毫不犹豫地伸手托住凌凌一面庞。
手掌触及冰冷面颊的那一瞬。
楚云鹤想：果然，一如其人。心冷，身凉，纵使是饮了酒，醉了酒，也捂不热。
可望着面前这个阖上双眸，满脸醉意，睡得及其安静的人，他终是放弃了弃之不顾。
楚云鹤轻轻扶起凌凌一的脑袋，将其靠在自己的肩膀之上。动作及其小心缓慢，就像是怕惊扰了他的美梦。
可真是荒唐。
在意识到自己不该有的行为，望着靠着自己的人，楚云鹤一连饮了数杯酒水，大有想大醉一场的意思。
一炷香后，一直跟在廖今长身后的黑面小厮，独自返回。
他明明面无多余神情，却恭敬拱手弯身，似为周全该尽之礼。
“烦请诸位跟我来。”
说罢，小厮便带路往前走。
百里卿等人紧跟而上。
见凌凌一醉了，他们刚想止步，便闻楚云鹤开口道。
“你们先跟上。”
另一边，凌子越见不得不走，只好接过谭青言递至面前的手帕，将手擦拭干净。
这时，他方注意到凌凌一竟醉得睡了过去。
凌子越忍不住大笑起身，阔步走了过来。
“阿楚，你这个小师弟酒量也太差了。”
“把他留在这，还是我帮你一起扶过去？”
凌子越伸出手，便欲搭把手。
然而，刚抬起手就被谭青言又压了下去。
“阿越，跟上。”谭青言道。
楚云鹤亦抬手，示意他们先走。
见此，凌子越也不再多做逗留，立即跟上谭青言的脚步。
肩上的人睡得正熟，两颊上的红晕久久未散。
在施法强行退去其酒意与搂着他一同前往之间，楚云鹤稍作犹豫。
凝视着那张醉了的面庞，楚云鹤抬手，将指尖抵于其额前。
随着他的嘴唇微动，指尖闪起淡淡金光，涌入凌凌一的身体。
凌凌一眉头随之紧皱，似十分不舒服。
银色双眸缓缓睁开，他脸颊上的红晕渐渐退去。
见人醒了，且酒意皆散，楚云鹤轻轻推开还略有些迷糊，没回到状态的凌凌一。
楚云鹤起身，背着手，垂眸望着仍坐着，不断揉着太阳穴的人。
“小师弟，今后还是少饮酒为妙。”
**
众人跟着小厮，来到一处偌大的院落前。
自高大的院门往内瞧，只见数十名小厮与婢女静悄悄地守候于院内。
一股淡淡的草药味笼罩着整座院落，若细嗅，甚至能从那散着苦味的药香之中，隐隐地捕捉到符箓燃烧的气味。
小厮走向城主住屋，轻叩木门。
“进。”
随着屋内廖今长应声，小厮缓慢推开木门。
屋内，约两米长的紫檀木床边，站着两道人影。
楚云孚第一时间扭过头，大步走至楚云鹤身前。
他的面色十分奇怪，像是见着了什么惊骇之事。
“师兄，太奇怪了。”
廖今长听见楚云孚对楚云鹤的称呼，面上倒是没有多少意外的样子。
他朝着楚云鹤深深一鞠，态度格外恭敬。
“躯干衰败，魂魄却毫无异状，甚至壮若青年。”
“完全不似五旬之人。”
楚云孚神情古怪地一一道来。
楚云鹤颔首表示明白，而后慢步走至床榻边。
背对众人，他落于老城主身上的目光格外冷淡冰凉，恍若看着一具死物。
楚云鹤佯装施法探查廖老城主的身体状况，却很快停止。
他转过身子，惋惜而又无措。
“如云孚所言，老城主虽外表看似枯败，命不久矣，然内里却生机勃勃，恍若新生。”
“实在古怪。”
廖今长本来满心期寄，在听到楚云鹤的回答后，眸中燃起的光散了大半。
就在他几乎要彻底绝望之时，一个清亮的声音打破了屋内沉积的氛围。
“魂魄将尽。”
谭青言站于原地，越过众人，久久盯着床上的老城主。
他语气平静，目光无半点惊诧，仿佛在诉说着一件寻常小事。
“老城主魂魄正在被异魂蚕食。”
“那异魂吞噬吸收老城主魂魄的同时，还不断将自己转化成老城主的魂魄，以作掩饰。”
谭青言眼中，两种魂魄交缠，一强一弱，老城主的魂魄仅剩小半片。
他走至床边，施法试图护住老城主的魂魄，却终是晚了。
谭青言朝楚云鹤摇头道：“为时已晚，救不回来了。”
话音刚落，老城主便猛地睁开双眸，面色扭曲，像是经历着及其难熬的痛苦。
随着老城主竭力发出一声“啊”，他再无半点力气支撑，彻底阖上双眸。
廖今长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愣了许久，方回过神来，扑身跪于床前。
“爹……”他颤颤抖抖地伸手去探老城主的鼻息。
在确认老城主当真没了气息后，廖今长整个人瘫了下去，瞬间失去了所有精神。
“少城主……”
黑面小厮陪于廖今长身旁，张开嘴却不知该说什么来安慰。
在修仙人眼中，老城主体内的魂魄却是仍旧非常活跃，无半点衰竭之色。
忽地，那魂魄凝聚成一道诡异的白光，游走于老城主的尸身。
像是知晓目的已成，它突然猛地往外窜，似要朝屋外飞去。
楚云鹤眼疾手快，当即施法，将其困于灵力汇聚而成的金球之中。
白光好似有心智一般，一而再地碰撞金球，想要逃离。
在意识到所求难成之时，它瞬间如一道烟花般炸开。
流光刺目，转瞬间，白光成了一团黑雾，裹着破碎灵魂。
没过一会，黑雾尽散，那些破碎的灵魂汇聚成一慈眉善目的五旬老者。
“吾儿，是爹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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