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新雪没有动。
甚至在听见沈曼辞的声音后,肉眼可见地瑟缩了一下。
寒风倒涌入轿内,鼓起宽大的袖口,蔺新雪的身体猛地打了个颤,那一截冻伤的细腕,比半褪色的旧式红嫁衣还要艳几分。
跪在积雪里的小厮冻得牙齿直哆嗦,嘴里念着:“七小姐,可,可不能啊,太太吩咐了,要送活的回去。”
似乎是听见小厮的话,蔺新雪浑身一僵,幅度极小地往远离沈曼辞的那一侧靠了靠。
只是喜轿内空间本就狭窄,她半个身子贴紧了轿壁,离沈曼辞的手也不过短短几尺距离。
“去平述镇要走多久,你比我更清楚,不想跟着这群人一起冻死在路上,就下来。”
沈曼辞语气很淡,摊开的掌心里,足有指甲盖大小的雪片缓慢消融,冰冷的寒意如看不见的长针,沿着肌肤纹理穿透血肉骨骼,刺得生疼。
她的手只暴露在空气里两分钟,已起了疼痛感,也不知在喜轿里呆坐了一天一夜的蔺新雪是如何熬下来的。
按照原书剧情,她还要再熬上十几日,才能得一隅安身之所。
雪日阒然,沈曼辞腕间的女士手表走针滴答响,稳定的声音和节奏仿若愈渐缓慢,每一下都沉得不行。
就在沈曼辞指尖发麻,想放弃时,蔺新雪忽然动了一下。
被紫红暗色布满的手像极了没上油的器械,僵硬地张开,缓缓抬起,越是靠近沈曼辞的手,抖得越是厉害。
明明是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动作,却因蔺新雪的犹豫而变得复杂不已。
沈曼辞实在受不了,一把抓住她半抬起的手腕,将人从喜轿里拽了出来。
蔺新雪冻得浑身僵硬,自然吃不了这道又急又猛的力气,被沈曼辞拽得往前一扑,头上那块冻得起了褶的红盖头顺势就要滑落下去。
沈曼辞正欲托住她的身子避免摔跤,蔺新雪却以极快的速度猛地抬手抓住了盖头,好似非常不愿让它掉落——
“七小姐!”
一旁的小厮喊得撕心裂肺,吓得才走出家门的沈充年脚下一滑,差点没摔跟头。
“瞎嚷什么!!”
再定睛一看,沈充年眼珠子都快吓掉了出来。
只见那一身红衣的新妇死死抓住头上的喜帕,整个人跌入那个疯子怀里,两人就势搂作一团,直挺挺倒入雪地里。
一旁的小厮欲上前搀扶,吓得沈充年边打趔趄边吼:“别碰!别碰她!!”
待他火急火燎赶到事发地时,沈曼辞已经冷着脸将跌坐在地的蔺新雪拽了起来。
“阿门阿门,”沈充年连连比划几下,又瞪向周围几个小厮,咬着牙低吼,“一群蠢材!要是给你们碰着了,她喜帕一落,不就是沈家的人了?!到时候太太怪罪下来,我看你们有几个头够掉的!”
小厮们大惊,乌央乌央又跪了一排:“四少爷教训的是!”
沈曼辞轻挑了挑眉,不动声色打量了一眼蔺新雪。
她已站稳身形,手腕立刻从沈曼辞的掌心里挣脱,宽大的喜服遮住了硌人的骨,脑袋上的盖头没有任何绣纹点缀,只粗略裁齐了四边,针脚粗一段细一段,怎么看都是临时产物。
身上的喜服半褪了色,也不合身,刺绣却十分精湛华丽,布料也是极柔软的绸缎,大抵是件旧物。
听到沈充年的话时,喜服下的身躯轻微颤了颤,指尖下意识蜷缩起。
沈曼辞视线轻轻扫过,若有所思。
“还有你,沈曼辞,你再怎么疯,今天也给我忍了。这一趟把她送回去,这事就算完了,她再也碍不着你的眼!就这么几个时辰你都忍不了吗?”
沈曼辞睨了沈充年一眼,淡淡开口:“谁说她碍我眼了?”
不待沈充年开口,她又道:“天寒地冻的,我怕她死在路上,邀她一块坐车,有什么问题?”
“坐车?!她?”沈充年瞪大了眼,“不可能!叫她上了车,那蔺家的还不死死攀咬上关系?绝不可能!”
“那要么就干脆在这把她弄死,找一口棺,叫人送过去,也省得你我走这一趟。”
先前的果然都是错觉,沈曼辞还是那个熟悉的疯子!
“沈曼辞你到底什么意思?!”
沈曼辞往前走了一步,小靴子踩得积雪咯吱一响,眼神轻蔑至极:
“我说的不对么?反正是要冻死在路上的,左右都是死,不如简单一点处理。”
沈充年咬紧后槽牙,眼神往后瞟了两下:“哪儿那么容易死,叫人给她灌个汤婆子——不行。”
他话未说完,自己先否定了。
万一这女人和她爹一个德行,她身上留下任何一样沈家的东西,都会叫人拿了话柄去。
他一个读书人,怎么好同那群乡野蛮夫扯嘴皮?
可这女人都在外头熬了好几日了,且穿得又单薄,万一真死在路上,蔺家人少不得借机上门来闹,到时又得出一大笔银子,孙冰然不弄死他才怪呢!
沈充年眼神发狠,后牙咬得发了酸。
他就说呢,怎么一早派他去码头办事,原是故意拖了时间!若是早上就叫他去送人,这会儿都已回到沈家了,那还用得着担心这姓蔺的死不死在路上?
“总之上车是绝对不行!她若与我同车,便是你在场,也必定会被她家人泼脏水!”
沈充年狠狠心,觉得只能赌一把:“就让她坐轿子走,你们几个,手脚麻利些,尽早把人送到!”
沈曼辞眸色一沉,冷冷道:“四哥既这样害怕,不如就别去了。”
沈充年皱眉:“你什么意思?”
“你不上车,蔺家人如何攀咬你?”
沈充年先是一愣,继而怀疑地看向沈曼辞:“你一个人去?能办妥么?”
“就算我没办妥,你就找个由头和太太说,把事情推我身上,太太自然也不会怪罪你。”
沈充年仔细想了想,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只是。
“你能有这么好心?”
沈曼辞极其缓慢的,从上至下将沈充年扫视,最后又看向他眼睛,惊得沈充年下意识抖了一下。
幽深的瞳里闪过毫不掩饰地蔑色,像是在看什么垃圾。
没等沈充年回过神,沈曼辞转身便捉住了蔺新雪的手腕,扯着这尊木偶走向车门,将女人塞了进去。
塞人时,她故意摁住蔺新雪的肩膀,将她一侧肩颈往下摁住,果然见她在偏头的瞬间,快速抬手扯住要往下滑的喜帕。
沈曼辞挑了挑眉,不动声色关上门,走到另一边上车。
发动机传出几声嘈杂响动,簇新的小汽车整个抖动两下,缓缓开出大道。
沈充年望着远去的影子,心头震撼久不能止。
他还是看错了。
沈曼辞确实不是从前那个疯子,而是更疯了。
从前的沈曼辞,能有这么吓人的眼神么?
“丰彦,丰彦!”
一旁小厮立刻上前:“少爷。”
沈充年眼里闪过一丝狠辣,咬紧后牙,低声吩咐:“去,找个大块的石头来。”
丰彦应声去了,半晌,双手捧着一块石头:“少爷,放哪儿?”
“砸我脚趾,”沈充年探出一只脚,嘴唇直哆嗦,“别砸多了!”
“少、少爷!这万万使不得啊!”
“别废话,快砸!一会儿让人看见了。”
丰彦犹豫良久,在沈充年凶狠的眼神里,心一狠,松了手。
闷响声传来,沈充年额间迅速布满一阵冷汗,脸上血色尽失,身体一晃就要倒下,丰彦赶紧搀扶住他。
“你们几个……不该说的话,若是让太太听见什么……”
小厮们个个似鹌鹑般缩着脑袋,再三磕头保证。
沈充年这才闭上眼,晕了过去。
*
在路上的沈曼辞,对这些事一无所知,正在打量车内景象。
她记得以前哪个表兄弟好像收集过上世纪留下的古董车,因保养不善,宛如一堆废铜烂铁。
沈家虽富,但汽车在这个年代价格高昂不说,单凭有钱,也是很难弄到。
眼前这个小汽车是沈家早些年添置的,开始是老爷用,买了新的之后又给了太太孙冰然,如此层层淘汰之后,终于是到了沈充年手上,看起来也很旧了。
车内说是四座,但与前车司机挨得很近,车顶也很矮,撞得蔺新雪脑袋上的钗子时不时叮当作响。
沈曼辞瞥了一眼坐得僵硬板正的女人,开口道:“放松些,靠在椅背上就不会撞头了。”
蔺新雪没有动,也不答话。
沈曼辞双手抱胸,坐古董车的新奇很快就在颠簸里消失殆尽。
她偏过头看窗外,凌白一片的冰花恰巧贴在厚重模糊的玻璃上。
又是雪。
“砰——”一声熟悉的碰撞声,显然是蔺新雪的脑袋又负了伤。
沈曼辞无语地扭回头,却见那女人慌乱抬手,将刚刚因撞击而溜走的半阙红盖头拉了回来。
只一秒。
立领喜服上端,一截如雪般洁白的细长脖颈微曲着,下颌线紧崩着,乌黑发亮的鬓边别了一枚红纸剪的芙蓉,微张的红唇,惊慌失措的兔子眼下一颗小巧的痣。
云鬓轻笼蝉翼,蛾眉淡拂春山。
而后喜帕轻落,遮住烟雨色。
“……你,看见了?”喜帕之下,一道喑哑声传来,多日不曾开口说话,嗓子失了本音,却不难听出柔软的调子。
沈曼辞想起沈充年刚刚的话,反问:“你不想它掉下?”
她不晓得这边的习俗,但通过这两人的反应,不难猜出,这喜帕一旦落下,无论有没有仪式,在世人眼里,蔺新雪自此就是沈家的新姨太太了。
蔺新雪没再说话。
车内复又平静,机油味弥漫开,盖住两人身上雪水的干净气味。
许久,那道低哑的声音才再度响起:“是。”
沈曼辞挑了挑眉,问她:“那你想回家?”
这可不成,她的任务是要蔺新雪与蔺家决裂。
况且蔺家人个个人面兽心,为了利益哪管蔺新雪死活——往难听说,他们甚至巴不得她死在了沈家,好有个由头上门讹诈,怎么可能会让蔺新雪回去?
“我——”蔺新雪轻轻开口,语气迷茫,半哑的调子里似乎藏了几分哭腔。
她没有把话说完,但沈曼辞大概猜到了。
沈家人才和蔺家打了几天交道,就都晓得蔺家人的脾性。
从蔺家嫁出来的蔺新雪,比任何人都清楚。
她回去不蔺家了。
沈曼辞心头微沉,片刻,淡淡开口:
“我有办法让你离开蔺家,也不必嫁给沈家做姨太太,但有个条件。”
蔺新雪身子一颤,双手紧紧攥住满是皱痕的喜服,好一会儿,才低低问道:“什么条件?”
“做我的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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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沈公馆秘闻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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