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新雪想,她这样无趣沉闷,又没有半点价值的人生,其实在很早以前就是一潭死水。
她认命过。
时代就是这样,家家都以男子为重,认为只有男人才是一家的顶梁柱。
蔺新雪上头有哥哥,下头有弟弟,家境贫寒,将来少不得要牺牲自己的婚姻,去给手足至亲的人生大事做垫脚石。
她在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
平述镇那个说书人嘴里的梁山伯祝英台,七仙女与董永,虽然都不是圆满,却沾着情和爱。
两厢情愿,是蔺新雪认知里最美好的爱情,也是她终其一生都得不到的东西。
若她有那么一丝丝的好运气,正好嫁给了还算合适的人,年复一年的相处下来,终有一日,她或许就能同枕边人也品出几分夫妻情分来。
这就是她最好的归宿了。
但没想到,她的归宿是沈家那个泥潭。
就在蔺新雪人生最绝望无助的时候,遇见沈曼辞。
那日她透着模糊的红盖头,昏暗的小轿子里倏然射入一道光,沈曼辞挑开帘子一角,冲她伸出手。
像是砸碎了她人生里看不见的桎梏。
而她鼓足勇气掀掉红盖头,在静悄悄落的雪里见到沈曼辞。
两人各自下了车,她隔着小汽车回眸,沈曼辞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凌冽的眼半觑着,仿佛是凌驾万物之上的神明。
蔺新雪当时想,若神明肯庇佑她,给予她一隅之地就好了。
后来某一日里,杜文彦打着风雪穿过门帘,凑到她身边悄悄递过来一块蜂蜜糖,脸红得不像话,嘴上只讷讷道,不知谁丢在外面。
蔺新雪笑着接下,当着杜文彦的面喊来了小兰一同分享。
蜂蜜糖自然是甜得不行,入口便觉得齁,比起白脱蛋糕甜中带着酒香的丰富口味,蜂蜜糖的甜实在有些单调,含得愈久,愈难受。
杜文彦绕着她假装忙别的事,过了两三分钟,凑过来问她,喜欢吗?
蔺新雪猛地愣了一下。
时隔多日,她为什么会突然想起白脱蛋糕?
杜文彦不依不饶,非要问个明白,不知是在问糖,还是问人。
但蔺新雪蓦地起了一股酸涩感。
她摇摇头,道不喜欢。
若是喜欢一个人,怎么会在他面前去想另一个人?
她吃着蜂蜜糖,鼻尖是碾压花生溢出的香,同白脱蛋糕沾不到半点关系。
可她就是无端的想起。
想起沈曼辞。
这并非是第一次。
在她刻意忽略的太多时间里,她总会想起沈曼辞。
于是在那一瞬,杜文彦执着询问她喜不喜欢,而蔺新雪骤然回神时,心底里冒出一句:她大抵对沈曼辞心动过的。
怎么会不心动呢?
她过往的人生这样黯淡,如一粒灰尘,爹不疼娘不爱,生下来就被家人算计着怎么样卖个好价钱。
沈曼辞却对她说,恭喜迎来新生。
情窦初开的心动,并不在梁山伯与祝英台凄美情意里,而在沈曼辞雪里扬着下巴垂眸那一眼,蔺新雪便心甘情愿牵上沈曼辞的手,乖乖入泥潭。
这世间人太多,各色各异,有好心肠如焦婶娘、蕙兰嫂、连奶奶,也有恶人如她爹娘、沈充年。
偏偏沈曼辞,不知到底该归在哪一边。
蔺新雪想了很久,也没有想明白。
沈曼辞那日为什么这样对她。
是爱吗?
怎么可能。
短短几日,沈曼辞于她可能是特别,但她之于沈曼辞,无非是芸芸众生里一点。
若没有爱,那是什么?
一时冲动?
那么平日里,沈曼辞对其他下人也是如此么。
将她认错了人?
将她当做替身?
蔺新雪不知道答案,也害怕知道答案。
这和她过去听过的任何故事都不同,从前的故事里,两个相爱的人前后历经万难,好比那唐僧取经,过了种种波折,最终修得正果。
她是乡野里来的村妇,平生只知道父母之言媒妁之命,嫁夫随夫,认定一个人就是一辈子。
沈曼辞是金尊玉贵的小姐,沈公馆里莺莺燕燕何其多,像是前朝的皇帝,今儿翻这个牌,明儿翻那个牌。
可曾听说过皇帝一生一世一双人?
蔺新雪想,对沈曼辞来说,她那微小不足道的心动,无非就是今日的牌子,翻过了就过了。
但对蔺新雪来说,人生初次心动染了恨,就彻底失了控,鲁莽冲动,任凭意气行事,想收也收不回来了。
所以她总是忍不住对沈曼辞说些很尖锐的话。
正如沈曼辞所说,那些话其实伤她自己更多。
可忍不住。
她不说那些话,她的恨会把自己压死的。
她无法摒弃这些无头绪也无处去的情绪,只能任由它们凝成冰刀,不受控地窜出去。
譬如眼下,只要忍住这一个月,她便与沈曼辞再无瓜葛。
可她连一日都没忍下来。
*
沈曼辞觉得有很多话堵在嗓子里,争先恐后地要跑出来。
为什么那样对蔺新雪?
她已经有了答案。
可那个答案,蔺新雪要怎么接受呢?
说她是一见钟情、见色起意,未免太荒唐。
说她其实真心喜欢她,更加荒谬。
情.爱这种事当真难论。
明明是没有标准答案,可有人人心中都有各自的尺,丈量不一致的标准线。
她的爱是病态,是霸占,不惜令对方伤心。①
沈曼辞想,她的爱,在蔺新雪那里一定是负分。
犹豫的片刻,再次错过良机。
蔺新雪眸色微微黯淡下去,干脆利落道了一声:“算了。”
沈曼辞蓦地心慌,“我只是在想怎么说能让你理解。”
蔺新雪摇头:“我不想知道了。”
“我——”
“不重要,不是吗?”蔺新雪转过身,望着坑坑洼洼的来路,语气淡淡,“七小姐当日怎么想,如今怎么想,都不重要。事情已经发生,如何解释,无非都是将它镀个色。像吞沙磨出的珍珠,外表好看,砸碎了,里面的珠核还是沙子。”
她不再倔强往前,去执着那个根本不可能抵达的目的地。
放弃转身的瞬间,却让沈曼辞心跳错了好几拍。
她提着小汽灯,费力从积雪里拔出腿去追蔺新雪,连一只鞋子掉了都来不及捡。
“蔺新雪!”沈曼辞气喘吁吁挡在蔺新雪面前,“那日是我冲动没错,但不是什么人都能让我像失了智一样,完全丢掉道德,沉溺其中!我同你说我有真心,并不是假话!”
蔺新雪脚步一顿。
她是打定主意要忍过这一个月,与沈曼辞做不相干的陌生人的。
方才脱口而出的话是她没过脑子,此时回了神,便决不能再陷进去了。
于是她垂下眼眸,不去看沈曼辞。
“我也说了,我对七小姐没有真心。”
视线内只有那盏晃动的小汽灯,在黢黑冰冷的夜里,照着沈曼辞踩在积雪中的小腿——黑色的丝袜早刮破了,露出大片冻得通红的肌肤,不知什么时候划破了一道口子,伤口不太深,鲜血断续淌到脚踝,干涸结痂。
素白的雪里,沈曼辞丢了鞋的脚异常显眼。
蔺新雪心尖忽然刺痛一下,转瞬即逝,她眼睫轻颤,挪开视线。
沈曼辞的声音带了几分颤,不知是冷,还是旁的。
沈曼辞说:“蔺新雪,一个月,你不能反悔。”
没道理的心软,却冲破层层防线,逼蔺新雪吞下尖锐的话。
她沉默片刻,绕过沈曼辞往前走。
身后人追她的动作比前几次都慢了些许,蔺新雪觉得自己的脚实在痛,不由得也放慢了步子。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答应了。”沈曼辞又道。
蔺新雪深吸一口气,转过身。
昏黄灯光下,那道粗长可怖的血痕太过显眼,蔺新雪抬眸,回她:“一个月后,希望七小姐遵守承诺,你我之间再无瓜葛。”
沈曼辞轻声道:“好。”
*
返程的路比去时还要难走。
沈曼辞丢了一只鞋,觉得这个脚是真的要截掉了。
走了快一个小时,才隐约看见黑漆漆的世界尽头,几道火光晃动,隐约有声音传来,夹杂着浓浓的口音,沈曼辞辨认了好一会儿,才听出是在喊她们的名字。
两边人靠近,才知道是司机久等她们没回来,去绍昌镇求助,引来一群好心人救援。
“哎哟七小姐,你也是心大,这夜里头怎么好走路去啊!”一个大婶拿了厚重的袄子,紧紧裹着沈曼辞的腿。
司机一脸歉意:“抱歉小姐,我当时着急,开着车往前了一段,前轮陷进凹地,得明日才能拖出来了。”
沈曼辞点点头,道了一声无妨。
左右蔺新雪想找的人还没找到,她们还是要留在绍昌一晚。
几人被好心的镇民各自“领”走,司机跟了一个身材魁梧的老爷子,沈曼辞和蔺新雪则被那位大婶推搡着进了一家客栈。
“来来两位,我这儿地方虽不大,但都是干净的,两位在这稍等一会儿,我去给你们烧热水洗澡哈!”
窦大婶笑嘻嘻道。
蔺新雪忙跟上问:“请问还有别的屋子吗?”
她们两个被塞进了一间屋子,房间如窦大婶所说确实简略,一眼就能看清陈设:一张大床,一个小桌子,两条凳子。
窦大婶愣了一下,回她:“那没有了,这里离沽城近,外地好多人住不起沽城,就住到绍昌来的,这两天码头船多,我这里就剩这一间房嘞。”
“柴房呢?”蔺新雪不死心,又问道。
窦大婶立刻严肃说:“哎哟我说你啊,这个天气睡柴房,你不要命啦?”
蔺新雪仍想说什么,沈曼辞缓过一点来,绕过她,从兜里掏出几块大洋递给窦大婶。
“我身上没带多少钱,就只有这些,你看够不够。”
窦大婶乐得直咧嘴:“够的够的。”
“那就把柴房让给我一晚吧。”
窦大婶的笑容僵在脸上,眼神在两人身上来回转了好几圈,心道这小姐对下人真够狠的,这样冷的天,居然叫人家睡柴房。
她看了看手里的大洋,有些犹豫。
这生意确实难得,可人要是死在她这里,就不划算了呀。
正要拒绝时,沈曼辞已经裹着袄子走到门外。
“劳烦带路。”
窦大婶一惊:“啊?七小姐去睡柴房?!”
蔺新雪猛地扭过头,只看见沈曼辞的背影,和那一角天水碧色的旗袍划出的小小弧线。
注①:原句来自电影《钟无艳》
“错,爱是霸占、摧毁和破坏,为了得到对方不择手段,不惜令对方伤心,必要时一拍两散、玉石俱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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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沈公馆秘闻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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