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厮丢过赏银便退回了二楼正对大堂的雅间,江月寻环顾四周,这楼内雅间皆建在临窗一侧,过廊上也伫了不少听书之人。
独此一间,将回廊自中截断,设了座看台,偏又以珠帘并纱幔作掩。
他才收回视线,不多时,有支玉骨扇挑开帘幕,遥遥向他点了一下。
江月寻正懒散倚着美人靠,随手拾起琉璃盏中的栗果砸在台上,百无聊赖地听着故事。
楼内纷繁声甚扰,他浸在思忖里,对这玩味的视线无知无觉。
他来此处,是为探听关于谢长泽的传闻,但这出戏,倒真不是他点的。
“寒风呜咽,冰霜蚀骨,北麓城未能燃起烽烟,那熊熊业火却将城中百姓拖入炼狱焚烧。黑烟滚滚、叫喊凄凄,城外四万镇北军悲愤交加,发起猛攻。床弩、滚石、猛火油,本用来抵御外敌的武器,却统统用在了他们身上。”
“直至谢长泽杀回,战局也未有起色,那北麓城占据高地,守城容易攻城难。镇北军在这雪窖冰天鏖战三日之久,用尽了法子,终于以命为剑、以血为刃,破开城门。”
“此一役,虽重创王庭,北麓城却也惨遭屠戮。满城百姓,死的死,逃的逃,两万同袍也命丧冰河。
自那之后,北麓城这塞北第一大城再不负昔日繁华,每至隆冬,魑魅横行,夜夜鬼哭狼嚎,厉鬼索命,城内横死之人叠迹,非以仇敌之血不能平息啊。”
仇敌之血。
江月寻眉梢一扬,有点意思。
这仇敌,说的到底是乌桓人,还是谢长泽呢。
他不懂兵法,并未听出谢长泽此举是否有何不妥。
只这故事,细品起来,隐隐似在讲谢长泽好大喜功,为了功绩牺牲了北麓城。
惊堂木又拍案落定,砸下好些叫好声。
江月寻紧拧的眉头忽地被鼻尖沁来的一股清冽花香打散了,他偏过头“咦”了一声。
来的是位鬓边簪樱、腰间荡着金络银铃的姑娘,袅袅婷婷挪着步子,在他榻边福身施了礼,音色极尽柔婉:“公子,临江台的贵人得了壶往年的‘桃花醉’,欲邀您一同品鉴。”
此言一出,堂下散座静了半晌,皆向他瞧来。
桃花醉乃是醉烟楼的招牌,取自蓬莱仙洲的五色碧桃,以天山雪泉作引,每年仅酿得三坛,于楼内竞售,非百两黄金不能得。而这临江台,便是正中独设楼座的雅间,能坐进那间厢房听书的尽是在京城呼风唤雨的权贵。
这姑娘此般请人,可谓给足了他面子。
但受邀的这位公子……
几人交换一番眼色,凑到一处窃窃私语起来。
这人虽容貌昳丽,仅一支青簪束发也难掩矜贵,却面色苍白,弱不禁风,瞧着分外懵懂怯懦。混迹酒楼的公子哥儿,无一不妄自尊大,没听说过当中有这号人物。
江月寻抬眸又向那看台挑了一眼,掩在珠帘后的人也在瞧他。
他眯着眼睛辨了辨,看不大清,好像没见过。
旁边几人递来的存心不良的目光,他倒瞧得分明,轻佻的闲话也断断续续收进耳畔。
“今日楼上的这位什么来头?”
“兵部尚书家的,冯朗冯公子,”答话的人又悄悄瞥他一眼,哂笑道,“偏好这一口。”
“冯朗,听说过,上月才拜了左朝请郎不是?”一人沉吟片刻,道了桩旧事,“当晚不是还吃多酒闹出过事,弄死了朝阙楼的小倌么,被他爹领回去罚了一个月,这事才被压下多久,又忍不住出来咂摸了?”
“这小子细皮嫩肉的,被他盯上,要是没点拿人的手段可就惨喽,”又有人朝他努努下巴,“谁认得,可有什么靠山?”
几人皆摇摇头:“头一次见,进来时说是江寒松的人。”
问话之人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轻浮目光来回在他身上打转,面中笑容愈加不怀好意。
“公子?”来请人的姑娘见他迟迟不动,又唤道。
江月寻心下冷笑一声,随手向台边丢了把碎银,才不疾不徐地直起身子。
想来是这原主体弱,深居简出,全然不似他那位张扬的兄长,这些年几乎未在外人面前露过面。
这几位因而认定他不是世家子,却又能入这醉烟楼,还顶着江寒松的名头,遂将他当成了江家大公子养在外头的玩物。
他无官职可拿来压人,又不想提谢长泽,结果这倒霉兄长的名声也着实不怎么好用。
那姑娘见他起身,便也转过步子欲往前头领路。
哪承想他只是换过姿势,又重新倚在榻边,散漫地托着下颌,指尖搭在鬓角轻轻揉了揉。
他半晌才勾起唇角,笑着问:“贵人?你家公子?”
“是,请公子临江台一叙。”
江月寻装模做样地又扭头扫过一眼,冯朗在帘后摇起了折扇。
他嗤笑一声回过身,兴致缺缺:“他想见我,怎还要遮遮掩掩,莫不是相貌丑陋不便现于人前?”
那姑娘颦着眉,低声打断他:“公子,还请慎言。”
边上几人嘀嘀咕咕。江月寻眼睫一眨,眸中涌上笑意,起了戏耍的心思。
他漫不经心道:“我与你家主子素未谋面,我也无权无势,还疑惑怎有人舍得白白砸这百两黄金邀我一见,方才旁边这几位兄台替我解了惑,说你家公子瞧上我了。”
兔球也向临江台瞧去,刚瞥见楼梯口,蓦地竖起耳朵惊呼了一声:[宿主快看,是男主!]
过廊间匆匆掠过个衣袂翻飞的身影,脚步仓促,江月寻指尖顿了下,问:[他在这儿做什么?今天有剧情?]
兔球搜索了一遍原著,没见何处有提及醉烟楼,又从头逐句细翻,角落里寻到一笔带过的一句,“结合他在酒楼寻到的线索”。
男主在查与项氏有往来的案件线索,这么巧,竟就查到此处。
也不算巧。
进门时他还听小厮吹嘘,说这醉烟楼是京城最奢糜的酒楼,权贵显要皆饮宴在此。男主既查过来,便是说明灭门案背后有官场上的手笔,看来又是党权斗争的结果。
眼见男主侧着身子闪进了临江台隔壁的厢房,江月寻想起件严肃的事情,神情一恍,面色凛下来,问兔球:[可有说什么线索?]
[没有。]
麻烦了。
他出来前怕谢长泽又误会他跑路,便留了字条。
眼下摸不清男主动向,谢长泽若过来寻他却撞见男主,难免要起冲突,明日才是两人相见的剧情,不能出了岔子。
迟则生变,速走。
他话锋一转,推辞道:“承蒙公子抬爱,可惜我有病在身,无福消受。但我见这几位仁兄似是对你家公子颇为了解,姑娘不妨请他们几位与公子共饮,理该更合得来。”
“你胡说些什么?姑娘莫怪罪,我们可不曾议论过冯公子。”当即有人沉下脸出言呵斥,又转头赔罪,生怕被他牵连,惹恼了冯家。
杀人之过尚能掩下,料理他们几人岂非顺手的事。
江月寻偏过头,长长“哦”了一声回敬几人,逞过了口舌,也不欲再纠缠,只道:“原来是冯公子,烦请几位兄台替我代好,有缘再会,告辞。”
他拱了拱手,才起身,有人先一步拦在他身前。正是一度贼眉鼠眼打量他的那位,脑袋小小,身形却宽阔圆润,大腹便便。
像个倒挂的热气球。他觉得好笑,觑过一眼,也不想理。
这人见他要走,竟直接上了手,紧紧扣住他腕骨,素白手腕立时攀上红印。
江月寻此时感受不到痛,只觉那人油腻腻的,心下泛起恶心。
他眸中缓缓覆上寒意,声音也冷厉起来:“何意?”
“冯公子能瞧得上你,是你的福气,别给脸不要脸。你家主子那边,回头说一声就是了。给你点好脸色,你还真以为你们这种脏东西上得了台面?老老实实上楼,去给冯公子赔罪,我们哥几个便也不同你计较了。”
他眼睛大而黑亮,平日蓄着涟漪,柔顺无辜,现下春水消散,覆了层蚀骨的杀意,如一汪吞人不吐骨的寒潭,雪意涔涔。
被他冷眼觑着,那人捏着他手腕的指尖颤了下,被同伴起着哄又不得不硬着头皮攥得更加用力,边哂笑道:“诶哟,瞧瞧这眼神,脾气这么烈。江寒松平日就是这么教你的?”
江月寻面上凛着,隐在袍中的右手已然运息。
才学的心法派上用场了,他虽不如原主练得出神入化,拍拍气球还是绰绰有余,只愁日后被人认出来要如何收场。
犹豫间,熟悉的木轮声辘辘作响,他被紧紧箍着手腕,掌间都充了血,却眉眼弯弯地笑起来:“敢问这位胖兄名讳。”
“怎么,要回去告状?”见他示了弱,四下笑声反更张扬。
“鄙人不才,久病成医,我观胖兄……”江月寻眸中笑意更浓,整张脸愈发明媚撩人,“目光如豆、玉石不分,眼浊,满嘴污言、播恶遗臭,口浊,不辨忠言、无知妄作,耳浊。胖兄浊气侵体,怕是已行将就木,若不告知我名讳,我当往何处去寻胖兄坟头。”
“你!不知好歹的下贱东西!”一只手高高扬起,重重下落,带起一道风。
他眼也不眨。
身侧衣袂翻飞,卷过他发冠珠缨,坠在颈间荡了两下,并着那些望向他身后的目光一同偃息。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