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腕霎时一松,失了禁锢。江月寻敛眸,向后避开两步。
可怜胖兄被一个侧身撂倒,整只胳膊扭转在背后,哀嚎着跪在地上,口中不停咒骂:“是哪个不长眼睛的东西敢动你爷爷!”
方诩扯着他发冠将人提起来,凑在他耳边阴恻恻道:“好好瞧瞧,是谁不长眼睛?”
那人还要骂,挣扎着看清来人,堆在嘴边的脏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辘辘的车轮声扣在木板上,声声沉重。谢长泽慢悠悠地自己转着轮椅进来,满堂静了几晌。
他恍若未觉,在四下惊诧的目光中行至雅座前,觑了这人一眼,神色漠然,如同在打量一件死物。
“谢长泽!”有人惊呼。
这名字如同颗石子砸落深潭,撞起涟漪,层层漾散开来,从中攒出许多瞧热闹的身影。可楼中看客虽多,个个只敢压低了嗓音,小声议论这位销声匿迹了两月之久的大将军。
“谢长泽来此处作甚?”
“都两月了,还坐着轮椅。”
“难不成……那位便是将军夫人?”连提及江月寻的声音都含了几分忌惮。
“江御史家那位体弱多病的小公子?怪不得从未见过。”
来逮人的速度还挺快。
江月寻叹口气,并高兴不起来。这场面看似得救,不必他自己动手,免去后顾之忧。可若因此让谢长泽与男主相见,还不如让他一了百了。
他内心哽咽,都怪他这爱凑热闹的臭毛病。
察觉到身侧探询的目光,江月寻闭了闭眼,酝酿情绪。
谢长泽在他身边停下,才要开口,就见他以一副鱼死网破、宁死不屈的模样瞪着被方诩压在地上的人,莫名眉心一跳,满口问话也因此噎了回去。
江月寻俨然颇感受辱,捂着手腕抱在胸前,死死地咬着牙,气到浑身颤抖,眼睛也通红,水雾涟涟,眼神却分外倔强,不肯服输。
谢长泽视线落在那纤瘦腕间分外明显的一圈红肿印记上,目光沉了沉。
日前府中小厮送来那张字条时,他着实头疼。
他这位夫人,确实如方诩所说,身子骨弱,可胆子大,性子也活泼。
是个擅长惹事的。
换作以往倒也无妨,他谢长泽没怕过何人,自也不怕事。可他现下在京中已是举步维艰,还有些要紧事万不可被绊住脚步。
他这一路想着,江小公子若真惹出事端扰乱到他计划,就得动用些非常手段了。譬如他床下的地牢,镣铐戴在那双脚踝上应当分外合适。
还未踏进门槛,楼中争吵就已传了出来。
眼下还真是什么杂碎都敢骑在他头上。
尤其是,还有人敢觊觎他的人。
谢长泽低垂着眼,眸光微动向偏处掠过,指尖落在扶手上轻扣。
“哟,谢大将军。”冯朗以扇尖挑开纱幔,自楼上看台探出半个身子,惊喜地喊了一嗓子。
谢长泽闻声懒散地掀了下眼皮,虚虚觑他一眼便收回视线,没理。
冯朗受了冷落也不恼,转身折进临江台,又打雅间绕了出来,脚步轻快地“咚咚”几声跑下楼。
江月寻一直偷偷盯着谢长泽,见他毫无反应,才往楼上瞧去。
方才他只匆匆瞥见过一眼男主的背影,此刻过廊站满瞧热闹的人,他实在分辨不出哪个才是男主,便戳了戳兔球,问道:[男主在哪?]
兔球咂摸一圈,没瞧见。一人一统松了口气。
江月寻放下紧绷的心思,细细地揉着手腕活血。
才活络好红肿伤处,垂下端得酸涩的手臂,他脸色陡然一沉。
兵刃相接的打斗声自雅间传来,虽被嘈杂人声掩盖,他还是听得出,顿时深感不妙,又朝身侧瞥过去。
谢长泽状若罔闻,只心不在焉地听着地上告饶之人的辩白。
冯朗替那胖子说情道:“谢兄,误会一场,何故如此动怒。”
当然,不过是番托辞,他心思另在他处。轻飘飘一句带过,他也不等谢长泽回应,转身就朝江月寻走过几步,看清小公子眉眼后又屏了口气,怔愣一瞬,眼神不自在的避了避,才拱手笑道:“原来是江兄,失敬。”
谢长泽搭在扶手上无趣地敲打着的指尖滞了滞。
方诩耳尖微动,手中动作立时重了些,狠狠拧过那人手腕,又一脚蹬在肩上向下沉,痛得他当即涕泗横流,求爷爷告奶奶地嚎叫起来。
江月寻看得也是一痛,别过视线,对着冯朗一拱手,刚要客套句“冯兄,久仰”,才话出半个冯字,便被谢长泽的凛然声线压过。
谢长泽不咸不淡地开了腔:“没用的爪子,废掉。”
方诩颔首。
一声脆响扯断了满堂看客因这出好戏而绷紧的心弦,四下寂寂,只余嘶吼混着撞向地面的闷响萦绕楼座。
不过片晌,哭号闷进喉咙,跪伏之人眼睛一翻,昏了过去。
江月寻指尖幻痛,收回手,心下惴惴。
怎么瞧着谢长泽好像心情不大好,该不会是已经发现男主了吧?
冯朗挥开玉骨扇,遮在眼前,惋惜地摇了摇头,扇面以金线勾勒,摇摆时晃过灯火荧荧。
江月寻眉梢一挑。
金线,玉骨,百两黄金一壶酒。区区兵部尚书,哪来的万贯家财供这傻儿子玩乐。男主莫不是来查他的?
冯朗对上他视线,面上悄悄腾起抹绯色:“江兄不能饮酒,真是可惜了。无妨,我那儿还有号称京城第一……”
“嗖——”的一声呼啸箭鸣搅断他堆在嘴边的话,撕开堂下沉寂,箭矢锐利破空。
江月寻未作反应,这箭不是冲他来的。
转息他却愕然抬眼,身旁衣袂翻动。他下意识抬起手臂,身子一歪,被股冲力撞倒在地,紧接着耳畔传来箭矢穿透木板和重物砸在地上的厚重闷响。
谢长泽将他扑倒,胳膊垫在他身下,一手护住头将他揽进怀中。
轮椅侧翻在地,一支梅针箭擦着谢长泽额头呼啸而过,被风刃削断的几缕额发飘散着落地。
谢长泽撑着手臂想要起身,却闷哼一声,整个人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方才那一扑竟已用尽他全身力气。
他额头沁了汗,牙关紧咬着,青筋顺着脖颈蜿蜒而上,一路青黑攀升着隐进耳后,他呼吸愈发粗重压抑,似乎痛苦难忍。
江月寻将一切都瞧的分明,蹙起眉,在他怀中缩着没动,眸中染上困惑。
谢长泽此举……何意?
那支箭分明就偏了,既射不中谢长泽,也摸不到他。这人为何要多此一举,将自己搞得如此狼狈。
谢长泽勉力撑着胳膊,却直打着弯,险些撑不住,眼看就要砸在他肩上,只得一咬牙,用尽余力翻了个身躺倒,胸膛剧烈起伏,喘起粗气。
静了许久的醉烟楼沸腾起来,非议之声四起。
“谢长泽的腿不能动了?”
“看来他真如传言那般,成了个残废。”
“残废如何领兵,难不成还要人推着他上战场吗?”
“领兵?笑话,他恐怕都活不到那时候。我昨日听说,他府上当值的黑甲卫中混进了个刺客,刺杀不成被他手下一击毙命。可就这么个小喽啰,谢长泽竟然毫无招架之力,若不是江小公子替他挡了一剑,没准真叫那刺客成了。”
“这要是敌军瞧见还不以为我雍国无人,竟要派一个废人出征,我们丢不起这人!”
“他已养了两个月伤,竟还是如此,看来是无望再战了,军不可一日无帅啊。镇北军群龙无首,长此下去,岂不白白成一盘散沙。”
“依我看,谢长泽还是早日把将军之位让出来吧,新将领早些与镇北军磨合,也能早早再投身沙场啊。”
“这提议甚好,明日我便奏上一本!”
江月寻眸色渐黯,撑着身子坐起来,冷眼剜了一圈,又去扶人。
谢长泽反手握住他手腕揉了揉,仍躺在地上,也不看他,只望着烛火映照下流光溢彩的琉璃顶出神,眸子轻缓地眨着,对满屋子的风凉话置若罔闻。
罪魁祸首被冯朗的人从二楼拉下来,夺了弓,制服在地。
只是个脸上满是脏污的半大少年,身子不住地挣扎着,见挣脱不开肩上禁锢,便狠狠地啐了一口,死死瞪着谢长泽,双眼猩红,骂得声嘶力竭:
“狗贼!要不是你一意孤行,北麓城怎会被攻破?我阿母阿姊又怎会被乌桓人掳去虐杀?纵使你将北麓城收复了又如何,她们能活过来吗?那白白赔了性命的满城百姓呢?也能活过来吗?被你牺牲的镇北军呢?他们的尸骨封在那雪原冰河,永远回不了家!”
待他骂了半天,连谢长泽的祖宗都问候了个遍,才有人塞了块布堵住他的嘴,他仍含混不清地咒着。
“哪来的小乞丐,”冯朗凑过去瞧了眼,摇着扇子笑道,“小孩子年纪小不懂事,也不知道哪听来的闲话竟就当了真,谢兄勿怪。”
谢长泽已被方诩背回轮椅上,拂了拂衣裳尘土,浑不在意地“哦”了声,唇角翘起,对着小乞丐促狭一笑:“他们回不了家,你倒是能回。颂安,他既这么想守着那破城,明日便送他去镇北军大营。”
半大少年黑眸亮了一瞬,口中仍旧呜咽。
他“嗯嗯”个不停,也无人听的懂,却有道隐隐颤抖的清朗嗓音自楼上传来,将这事拦下:“不可,北方七部眼下虎视眈眈,随时有可能发动奇袭,这孩子没有经验,去了就是送死。”
[哦豁。男主出场了。]兔球耳朵竖的笔直。
好好好,又玩成了地狱模式。
江月寻眼皮跳了跳,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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