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陈先生。”江来四下看去,“他不在吗?”
“在的在的,在旁边花房弄花呢,我带你过去。”
“那有劳了。”
茶室隔壁便是花房,一条走廊连接,江来上次来只是短暂一瞥。
他跟在伙计身后,阳光透过两旁的木雕花窗投射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光影。
几步便走到头,伙计推开尽头处的一扇玻璃门,江来一进去便感到豁然开朗。
这是一座透明花房,四面全是玻璃,阳光从屋顶直射进来,照得人晃眼,温度也比外头要高出七八度。
陈实修正坐在一张矮凳上,带着棉质白手套正在摆弄一盆芍药,闻声抬起头,见到江来后先是难以置信,而后眼神蓦然一亮,连手杖都没拿便猛地起身,一个不稳差点摔倒。
江来下意识想扶住对方,刚迈出一步,旁边的伙计已经箭步上前,一手搀扶陈实修,另一只手拾起手杖递了过去。
陈实修扶着手杖站稳了,看着江来,眉宇间升起不加掩饰的惊喜,然而不等开口就先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伙计小跑着离开,没多久又端着杯热茶回来,递给陈实修。
陈实修接过喝了一口,慢慢平复着呼吸,脸色不知是晒的还是咳的,微微泛红。
伙计看向地上的那盆花,忍不住道:“算了吧老板,这花叶子都成这样,没救了。你天天在花房呆着,里面热外头冷的,进进出出最容易感冒,本来冬天感冒就没好透,别又加重了。”
听到此处,江来忍不住问:“你病了?”
“是啊。”伙计抢先道,“今天冬天特别冷,老板头一次来平阳,不习惯,就这样还每天一早去墓园。山上风那么大,身体再好也经不住天天吹。”
陈实修把杯子递还给伙计,挥挥手示意对方不要多言,伙计撇嘴离去,陈实修才转向江来道:“我没事,只是有些咳嗽,但不去看看你爸爸,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江来打量着陈实修。陈实修下身西裤,上半身穿一件浅灰色的羊毛衫,依旧英俊富有神采,只是头上的白发似乎比秋天那会儿多了,人也瘦了些。
陈实修问:“来看你父亲?”
江来嗯了一声。
“怎么过来了?”
江来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来。
“顺路。”江来低头看向脚边那盆芍药,转移话题问,“这花怎么了?”
“蚜虫。”陈实修道,“不算严重,救救还能活。”
这句话后,两人便陷入了沉默。江来打量四周,地上桌上架子上,到处摆满了芍药,颜色各异,品种繁多,单瓣的重瓣的,浅粉的莲红的,仿佛全世界所有的芍药都被搜罗到了此处。
置身其中,难以形容的震撼。
再看向陈实修时,江来的目光不免有些复杂。
陈实修又咳嗽两声,略带沙哑的嗓音主动挑起话头:“我看了你演的电视剧,还有最近上映的那部电影。”
陈实修手掌交叠撑在手杖顶端,回想看到江来穿着白大褂的那一幕,仿佛看到三十年前江怀礼在医院实习的那段时光。
江来默默听着,表面平静,实则无数盘旋的念头几乎要冲突他的大脑,让他的太阳穴隐隐胀痛。
会是他想的那样吗?
陈实修会是他的另一个父亲吗?
他要去确认吗?
他应该确认吗?
江来抿了抿唇,正要说什么,就听身后的那扇玻璃门被推开了,一连串啪嗒的脚步,紧接着响起一声“爸爸”!
江棠承跑过来,拽住了江来的衣角。
江来愣了愣,朝外望去,秦郁上不知何时下了车,正站在花房外的水泥地上。
陈实修随着一道看去,视线在秦郁上身上短暂停留,问道:“你朋友?”
“是我爱人。”
陈实修微微惊讶,视线转向江棠承。虽然刚才那声“爸爸”足以让他确认这个孩子的身份,他还是忍不住问:“这是你儿子?”
“嗯。”
为了来看江怀礼,江棠承特意穿一身新衣裳,仰着粉嫩小脸,好奇地打量陈实修,又看看地上的花。
这花同江怀礼墓前的那一束很像。
“崽崽,叫——”
叫什么,爷爷吗?江来尚未想好,江棠承已经抢先开了口。
“爷爷,这是芍药吗?你是在哪儿买的?”
陈实修撑着手杖,俯下身,微微笑道:“不是买的,我自己种的。”
江棠承睁大了眼,环顾四周,像是刚发现这么多芍药,止不住地惊呼,“这些都是你种的?你好厉害啊。”
陈实修摘掉手套,似乎想摸摸江棠承的脸,不想手指上也沾了土,只得作罢。刚要收回手,江棠承主动伸过头去蹭了蹭他的手,露出一个笑来。
陈实修心中一动,问:“想吃茶点吗,爷爷店里有很多。”
江棠承刚要说好,江来已经抢先道:“不用了。”
生硬的语气叫陈实修微微一愣,随即放低声音问:“赶时间吗?不如叫你爱人进来,一起喝杯茶?”
“不了。”江来道,“我还有事,何况孩子吵闹,就不打扰您了。”
陈实修脸上闪过一抹黯然。
江来说完又心有不忍。实际上在见到陈实修后,他的内心就被两种矛盾的情绪拉扯,连他自己都说不清。
最终他忍不住道:“咳嗽的话可以喝点川贝,陈皮同罗汉果煮水也行,我看你店里似乎有陈皮。”
“嗯,我记下了,待会儿就喝。”陈实修笑着应了。他注视着江来,目光闪动,似乎期盼江来多说一点。
然而江来抿了抿唇,在沉默中牵起江棠承,转身离开了。
上了车,江棠承依旧沉浸在震惊中,手舞足蹈地同秦郁上比划。
“满屋子全是芍药,好多好多,都是刚才那个爷爷种的,如果爷爷在肯定会喜欢的。”
江来默默听着,忽然问:“崽崽,你喜欢刚才那个爷爷吗?”
“喜欢啊。”江棠承立刻道。
“为什么?”
“嗯……”小孩这回犹豫起来,歪着头想了半天,“说不出来,反正就是喜欢。”
秦郁上偏头看去,只见江来唇角下压,面色罕见的冷凝。
当天回家,到了晚间,等孩子们都睡熟,秦郁上客厅书房影音室找了一圈,才终于在阁楼找到了江来。
江来盘腿坐在地板上,仰着头,玻璃天窗外是一片暗沉的夜空。房内没开灯,但壁炉燃烧的光芒足以勾勒出他清瘦的侧影。
秦郁上默默倚在门边,身体隐在黑暗中,正思量是进去还是悄无声息离开时,听见江来忽然问:“你觉得我和他长得像吗?”
“谁?”秦郁上一时没反应过来。
江来侧过头,壁炉温暖的火光映着他的面孔,神情却好似白雪般冰冷。
他顿了顿,没有回答,反而问:“你不是会看相吗?”
“我什么时候成看相的了?”秦郁上失笑,往前走了半步,从黑暗中现身,完全出现在江来的视野里。
“你说跟谁像?”
“陈实修。”
秦郁上顿时一愣。脑海中骤然划过一个惊人猜测,他脱口道:“为什么是陈实修?难道他是……”
江来打断了他的话,像江棠承似的执着追问:“我和陈实修长得像吗?”
秦郁上努力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飞速消化这个惊人的事实,觉得既是意料之外,却又不那么意外。
陈实修对江怀礼明显超越同学的情谊,若两人曾经是那样的关系,一切就都能说得通了。
秦郁上沉吟片刻,道:“我不好说。”
仿真的电子壁炉中火焰摇曳,甚至模拟木柴燃烧噼啪作响。江来同秦郁上对视片刻,挑了挑眉,又把头转了回去,盯着前方虚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秦郁上知道,江来不会轻易问出这个问题。他问出来,实则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沉默不知多久,秦郁上忍不住问:“你有什么打算?”
江来没有回答,如果秦郁上此刻站在他面前就会发现,他虽然看着前方,眼神却是没有焦距的。
“江来。”秦郁上微微提高音量,“如果他真的是——”
“他是什么?”江来罕见地再度打断,语气透出几分不耐烦。他闭了闭眼,当睁开眼时,眼神已然恢复清明。
陈实修的身份只是他的猜测,做不得准,何况就算做准——
“不管他是谁,我都不在意。”
秦郁上语塞片刻,一针见血地道:“如果你真不在意,今天就不会主动去找他。”
血脉联系根植于骨髓,并非三言两语能够斩断。就像江棠承,明明不知道陈实修的身份,却对对方有着天然的亲近。
江来猛地转过头。
“对,我说谎了,我就是在意。”火光映在江来漆黑的瞳仁,他的手指在身侧微微攥紧,似乎竭力压抑着什么,“我查过他的履历,除了两年在国外做客座教授,这么多年他一直在国内。既然在国内,他为什么不来平阳?难道就因为我父亲不想见他,他就不来了吗?”
如果当初陈实修来找江怀礼,之后一切是不是都会变得不一样?江怀礼或许不会坠楼,他也不用独自一人生活那么多年。
“我想他应该不知情——”
“一句不知情就能撇清责任?如果他真的关心,为什么我父亲死了快二十年他才知道,现在做这些又是给谁看?”
最后一句近乎尖锐的质问,秦郁上心脏微微缩紧。
“算了。”不等秦郁上开口,江来兀自摇了摇头,“既然当年我父亲不说,我也没有必要告诉他,说了也只会徒增烦恼。”
秦郁上沉默下来。
江来起身,活动一下酸麻的双腿,往门外走去,擦身而过时,被秦郁上抓住了手腕。
“江来。”秦郁上幽幽的声音在昏暗中响起,“如果我没回国,或者即便回来了,再遇见我时,你是不是也不打算告诉我?”
江来愣了愣。
迟疑的这两秒,秦郁上已经知道了他的答案。
“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玻璃天窗漏进呜咽的风声,吹得壁炉的火焰都更旺了,也愈发噼啪作响。楼下似乎传来了江棠承起夜后喊爸爸的声音。
“这个问题没有意义。”
江来斩钉截铁,说罢挣脱了秦郁上的手,头也不回地沿着楼梯走了下去。
大家久等。
原本这个番外打算短一点,没想到越写越长,竟然还没写完……
预祝大家中秋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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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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