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根本不是理由,你明明有更好的办法。”
她当然有更好的办法,白负雪心知肚明。
契约尚在,完全可以命令自己去祭阵,这样就不会牵扯上任何无关者的性命。
白负雪不在乎什么昆仑,甚至天下苍生都与她无关。
她只是受够了这人的眼泪,更见不得她作茧自缚。
“没关系,我去,”白负雪忽然放缓语气,抬手去抹白云歇眼角的泪水,“你不用愧疚。”
可白云歇颤得更厉害,猛然拍掉她的手。
她喉咙滚了滚,几乎是声嘶力竭道,“你让我亲手送你去死?”
她涣散的眸光逐渐凝实,手一松,茶杯就此落地。
茶渍溅上白裙,瓷片则碎得不成样子,每一片上都倒映着她的影子。
“是我不谨慎,是我盲信他人,是我修为不够格,撑不起这样的大局。”她越说表情越平和,似乎在点评一个陌生人。
“可是负雪,”她嘴角上扬,眉眼却没在笑,“你怎么可以把抛弃我这件事,说得那么轻描淡写?”
白负雪怔在原地,眼睁睁看着白云歇拂袖出门。
她突然觉得自己根本不懂白云歇。
摸不清她喜好,也猜不透,她的喜欢到底给了谁。
*
寒涧大阵成的那一天,天地间最后一只凤凰陨落,昆仑覆灭,不死木一夕枯死。
人族在庆祝他们成功渡过此劫,从此以往都是坦途。
那晚的事情两人极其有默契,都当没发生过。
白负雪呆在停云山料理杂事。
明明一天学都没有上过,还要捧着把算盘咬牙切齿地算开支。
至于白云歇,她在昆仑附近转悠了许久,最后领回来个小女孩。
白发如瀑,眸若秋水,眼尾一颗淡色泪痣,平添一分妖气。
“这是个什么东西?”白负雪面无表情,心里隐隐有个猜测。
“她叫卿浅,没错,就是昆仑那棵神木。”
听见自己的名字,小女孩茫然地眨眨眼,就再没了反应。
白负雪上下打量片刻,评价道,“看起来不太聪明。”
好好的妖怪变成这样只有两种可能,疯了,或者快死了。
白云歇牵着卿浅的手来到桌边,自己给自己斟了杯茶。
吹散茶汤上的浮沫,慢悠悠地说:“她把妖丹拿去救凤凰,所以才变成了这样。”
这无疑是在白负雪心上投雷,她不敢相信,“谁?”
白云歇平静道:“凤凰,看样子还成功了。”
“那寒涧岂不是又要——”
白负雪才不管什么死的活的,她只关心白云歇的。
那天的事情要是再度重演,白云歇非疯掉不可。
“没关系,封印似乎还能维持一阵,”白云歇温和地打断她,“再给我点时间,应该能找到替代的办法。”
半晌,她又重复了一遍,“一定能找到。”
白负雪深吸气,头疼地把账本拍到桌子上,实在拿这人没办法。
“好吧,但你要怎么救她?”
妖丹就是妖怪的第二心脏,她可没见过没了妖丹还能活的妖。
她也知道,白云歇必定会不计代价救活卿浅。
果然,白云歇早有打算,此刻娓娓道来,“卿浅的人身天生地养,和其他妖怪都不同。若是把她当做普通人,修习人族的术法或许能续命。”
小卿浅呆呆地站着,并不能理解她们在说什么。
事已至此,白负雪无话可说。
她其实想让白云歇狠点心,追杀裘唐,再放弃掉这个小孩,将凤凰杀死在蛋壳里。
如此方能掐灭所有的隐患。
可惜白云歇做不到,她甚至无法释怀自己的视而不见。
她的无情是真的,多情也是真的。
譬如现在,白云歇正不厌其烦地询问卿浅渴不渴,有没有哪里难受。
耐心细致,口吻温柔。
白负雪瞥眼堆得高高的账本,瞥了口闷气继续算钱。
每算一笔就暗自在心里记,这些都是白云歇欠她的,往后必定要讨回来。
*
春芽抽长成矮树,三两桂花酿成陈酒。
白云歇的猜测没错,卿浅和其他妖怪不一样,竟然能良好的适应人族术法。
起初,小卿浅还是痴痴傻傻的,只会模仿,也不常说话。
她有时候会突然停下修炼,蹙眉问,“我要怎么才能捉住一只飞鸟?”
“把它翅膀折了就行。”白负雪答。
白云歇连忙捂住卿浅的耳朵,佯装警告道,“不要带坏小孩。”
“她?小孩?”
白负雪轻嗤一声,拈了块准备给卿浅的糖糕。
白云歇失笑,“你可比卿浅幼稚多了。”
三两口吃完糖糕,白负雪嫌弃地拿帕子擦手,一听这话又不乐意了。
“怎么,不让我吃?”
白云歇也不恼,“吃,你还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她其实会做饭,只是平日里都懒得动手。尤其擅长烤野山鸡,唯有白负雪吃到过几次。
“哼。”
白负雪继续垮着脸抄书,没再提这事了。
随着修炼的时间增长,卿浅看起来越来越正常,与普通小孩无异。
只是话少些、不爱笑。
但偶尔的偶尔,她还是会心悸,恍然无措地捏着红色剑穗哭。
白云歇问她为什么要哭。
小卿浅磕磕绊绊地解释,“我不知道……我不应该、留下她……”
白负雪扯起嘴角,“留,怎么不能留,手段越狠地位越、唔——”
这次白云歇没有捂卿浅的耳朵,反而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她的嘴。
清雅的香气充斥着呼吸,白负雪抬眸,凶巴巴地说:“放开。”
白云歇没放,又好笑又无奈,“你就不能温柔点?怎么对我也那么凶?”
这话听起来太古怪,白负雪顿觉耳根发烫,生怕自己脸也烫,被白云歇发现端倪。
遂继续假装凶狠地拂掉白云歇的手,偏过头,“带你的小孩去。”
再往后,卿浅连这些事都记不得了。
她修行越发顺利,思维也越来越理智、敏捷,真正成为了停云山的大师姐。
懂事、知礼、特别听白云歇的话。
白云歇算准时间带回来的小凤凰,她敢拿命去护。
不知是出于前缘、还是囿于今恩。
白负雪那段时间随白云歇四处云游,往往都是帮故人带带徒弟、解决麻烦,以及寻找裘唐的蛛丝马迹。
每回一趟停云山,都能看见凤凰像狗皮膏药一样跟在卿浅后头。
白云歇喜欢开玩笑,一本正经地对江如练说:“人与妖在一起不会有好结果。”
小江如练听完,眼泪就开始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却还是要大声喊,“我就是要喜欢师姐!”
等卿浅背着筐竹米回来,更是飞快地扑上去,扯着袖子委屈地哭。
“呜,师姐、师姐——”
像是下一秒自己就要死去了。
白云歇说起这件事时,笑个不停,“变小了真好欺负啊,连这种话都信。”
白负雪反问,“哪句话?不会有好结果?”
“不然?”白云歇面不改色,在棋盘上落下一子,“你难道也相信?”
“……”
白负雪没有回答。
她对江如练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讨厌。
或许是觉得江如练太蠢,一颗心不管不顾地递出去,爱得浓烈又直白。
什么世俗、什么后果,江如练不在乎。凤凰一族放在妖怪里都算异类。
那个时候白云歇的身体已经逐渐开始衰弱。
嗜睡、体弱、时常头疼,棋下不了半时辰就喊困,都是早年夙兴夜寐、耗尽心神的苦果。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人的寿命终有尽头。
白云歇依旧四处晃悠。
在凡人的城池里赶集,走一路吃一路,拿不下的小吃都丢给白负雪。
在破破烂烂的野庙里摆摊当神棍,每天一卦,专骗贪官污吏。
被发现后就躲在白负雪身后,楚楚可怜地揪她衣袖,“负雪,救我!”
在路边小店点壶酒,嘻嘻哈哈地讲她年轻时候的故事。
白负雪一般都不说话,就安静地听。
在野草地里晒一下午的太阳,晚上又拉着白负雪看星星。
点一丛篝火暖手还不够,非要摸摸祸斗的毛。
白负雪拗不过她,只能变成大祸斗给她当毛绒靠垫。
夏夜虫鸣四起,野草连天。星辰如同流淌的河流。
白云歇拨弄着祸斗的毛耳朵,自顾自地说话。
“卿浅好像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总让我放凤凰下山。”
“就算我答应了,凤凰也不会走。”
她忽而纠结皱眉,“是不是该告诉凤凰真相了?但事关妖丹,我并没有太大把握。”
纵使相关的书籍查阅过千百遍,都是纸上谈兵,她心里没底。
又忽而释怀,“算了,留下来也好。只要凤凰在,往后人族与妖族的关系无论是进是退,都有回转的余地。”
她把毛耳朵放在手心里揉搓,慨叹道,“啊,我真坏,这种时候还在利用她们。”
白负雪忍无可忍,一翻身把人压在自己爪子下,声音嘶哑,“你再揉试试?”
“噗嗤。”白云歇笑个不停,丝毫不带怕的。
她笑够了,就伸手勾住祸斗的脖子,眼睛澄澈而明亮,像是洒满星辰。
“我死之后,拜托你替我看顾那些小辈。”
她把死亡说得如此坦然,还有心思开玩笑,“还有凤凰。你就大人有大量,当一回红娘,给那两只牵牵线,再选个合适的机会告诉她们真相。”
祸斗松开爪子,独自走到一旁背对着她卧下,看样子并不想搭理。
白云歇就在她身边盘腿坐下,把祸斗头扳向自己。
眉眼往下一耷拉,可怜兮兮地说:“求你,就当是完成我的心愿。”
祸斗闭上眼睛不看她,她便又道,“这件事做完,契约自然会解除,到那时你便自由了。”
说完她手一空,毛茸茸的祸斗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脸色极差的白负雪。
白负雪张了张嘴,冷冰冰地开口,“你最好说的是真的。”
于是白云歇柔和了神色,“当然,我怎么会骗你。”
她如释重负般躺倒在白负雪怀里,仰头正是亘古不变的星空。
她举起手,指尖有白色的灵气缠绕、交织。
“很久以前卿浅曾告诉我,昆仑之下是魂魄的归处,每一点萤火都是一只生灵的念想。”
灵气逐渐勾勒出蝴蝶的虚影,单薄的翅膀轻轻颤动,像是要被风吹走。
“我不想变成萤火虫,太普通,混在里头都找不到。要变就变大的,显眼,比如蝴蝶……”
白云歇的声音越来越小,那只指尖上的蝴蝶一振翅,终于慢慢悠悠地飞向天空。
天高地阔,星河恰如它飞过的轨迹。
白云歇凝望许久,忽地对上了白负雪那张凶巴巴的脸,随即展颜一笑。
“你看,蝴蝶飞走了。”
*
后来修者们都说,白云歇的那个时代是修真界最后的辉煌。
往后再也没有出过那么多惊才绝艳的人物。
白负雪回停云山的时候听见了这话,对此深表认同。
她的洁癖不减反增,墓碑擦了好几遍,又烧掉周围的杂草才肯罢休。
碑前斟了杯酒给自己,剩下的整壶都给白云歇。
碑上只有八个字,“浮云平生,负尽故人。”
是白云歇自己刻的。
白负雪每次看到都觉得好笑,怎么会有人自己给自己刻墓碑,刻完后还挺高兴。
兴高采烈地对她说:“瞧瞧我这字,拿出去能卖许多钱。”
白负雪皱眉,试图把白云歇的声音清理出去。
她盘腿坐下,怨气十足地开始抱怨。
“灵气还在消失,修真界过不了多久就会完蛋。”
“停云山的那些人都蠢死了。江如练最蠢,吃下去的竹米全用来长尾巴了。”
她每年除夕会回一趟青萝峰。
前年江如练在给卿浅盖被子,去年江如练守一整晚给卿浅盖被子,料想今年还是只会盖被子。
脑子大概是被寒涧的阵法烧没了!
越说越恼,索性把酒一口饮尽,摔在墓碑前。
“给我安排这种任务,是想要故意恶心我?”
她耳边仿佛又响起白云歇的声音,那人拿着折扇潇潇洒洒地扇风。
一边调侃道,“别生气呀,摔坏了杯子你还要自己收拾。”
再一晃神,眼前依旧只有孤零零的墓碑,以及不知从哪飞来、停在墓碑上的白蝴蝶。
她沉默许久,细碎的头发遮挡住双眼,什么也看不清。
却突然低头扼住自己的脖颈,那里曾经烙有一圈金色契印。
契印在,她就不得不听白云歇话。
她似乎是恨极了,咬牙切齿,每一声都在质问,“白云歇,我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摆脱你?”
白负雪去过很多地方。
路过熟悉的酒家,会不自觉地进去点一壶桂花酒。
歇在沧州,在半梦半醒之间会听见有人问她,“负雪,桃花开了吗?”
就连打马穿过妖祸后的村庄,都总觉得有人在前面等她。
那人一身白衣,手里拎着把长剑,桃花眼里含着笑意,从漫天飞雪中向她走来。
她伸手,总是扑了个空。
处处都是白云歇,却又处处都找不到她。
白负雪在墓前独自坐了一整天,天蒙蒙亮时启程,不知道去往何方。
蝴蝶飞走了。
这是白负雪独自度过的第一百个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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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恨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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