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恨长生

“这根本不是理由,你明明有更好的办法。”

她当然有更好的办法,白负雪心知肚明。

契约尚在,完全可以命令自己去祭阵,这样就不会牵扯上任何无关者的性命。

白负雪不在乎什么昆仑,甚至天下苍生都与她无关。

她只是受够了这人的眼泪,更见不得她作茧自缚。

“没关系,我去,”白负雪忽然放缓语气,抬手去抹白云歇眼角的泪水,“你不用愧疚。”

可白云歇颤得更厉害,猛然拍掉她的手。

她喉咙滚了滚,几乎是声嘶力竭道,“你让我亲手送你去死?”

她涣散的眸光逐渐凝实,手一松,茶杯就此落地。

茶渍溅上白裙,瓷片则碎得不成样子,每一片上都倒映着她的影子。

“是我不谨慎,是我盲信他人,是我修为不够格,撑不起这样的大局。”她越说表情越平和,似乎在点评一个陌生人。

“可是负雪,”她嘴角上扬,眉眼却没在笑,“你怎么可以把抛弃我这件事,说得那么轻描淡写?”

白负雪怔在原地,眼睁睁看着白云歇拂袖出门。

她突然觉得自己根本不懂白云歇。

摸不清她喜好,也猜不透,她的喜欢到底给了谁。

寒涧大阵成的那一天,天地间最后一只凤凰陨落,昆仑覆灭,不死木一夕枯死。

人族在庆祝他们成功渡过此劫,从此以往都是坦途。

那晚的事情两人极其有默契,都当没发生过。

白负雪呆在停云山料理杂事。

明明一天学都没有上过,还要捧着把算盘咬牙切齿地算开支。

至于白云歇,她在昆仑附近转悠了许久,最后领回来个小女孩。

白发如瀑,眸若秋水,眼尾一颗淡色泪痣,平添一分妖气。

“这是个什么东西?”白负雪面无表情,心里隐隐有个猜测。

“她叫卿浅,没错,就是昆仑那棵神木。”

听见自己的名字,小女孩茫然地眨眨眼,就再没了反应。

白负雪上下打量片刻,评价道,“看起来不太聪明。”

好好的妖怪变成这样只有两种可能,疯了,或者快死了。

白云歇牵着卿浅的手来到桌边,自己给自己斟了杯茶。

吹散茶汤上的浮沫,慢悠悠地说:“她把妖丹拿去救凤凰,所以才变成了这样。”

这无疑是在白负雪心上投雷,她不敢相信,“谁?”

白云歇平静道:“凤凰,看样子还成功了。”

“那寒涧岂不是又要——”

白负雪才不管什么死的活的,她只关心白云歇的。

那天的事情要是再度重演,白云歇非疯掉不可。

“没关系,封印似乎还能维持一阵,”白云歇温和地打断她,“再给我点时间,应该能找到替代的办法。”

半晌,她又重复了一遍,“一定能找到。”

白负雪深吸气,头疼地把账本拍到桌子上,实在拿这人没办法。

“好吧,但你要怎么救她?”

妖丹就是妖怪的第二心脏,她可没见过没了妖丹还能活的妖。

她也知道,白云歇必定会不计代价救活卿浅。

果然,白云歇早有打算,此刻娓娓道来,“卿浅的人身天生地养,和其他妖怪都不同。若是把她当做普通人,修习人族的术法或许能续命。”

小卿浅呆呆地站着,并不能理解她们在说什么。

事已至此,白负雪无话可说。

她其实想让白云歇狠点心,追杀裘唐,再放弃掉这个小孩,将凤凰杀死在蛋壳里。

如此方能掐灭所有的隐患。

可惜白云歇做不到,她甚至无法释怀自己的视而不见。

她的无情是真的,多情也是真的。

譬如现在,白云歇正不厌其烦地询问卿浅渴不渴,有没有哪里难受。

耐心细致,口吻温柔。

白负雪瞥眼堆得高高的账本,瞥了口闷气继续算钱。

每算一笔就暗自在心里记,这些都是白云歇欠她的,往后必定要讨回来。

春芽抽长成矮树,三两桂花酿成陈酒。

白云歇的猜测没错,卿浅和其他妖怪不一样,竟然能良好的适应人族术法。

起初,小卿浅还是痴痴傻傻的,只会模仿,也不常说话。

她有时候会突然停下修炼,蹙眉问,“我要怎么才能捉住一只飞鸟?”

“把它翅膀折了就行。”白负雪答。

白云歇连忙捂住卿浅的耳朵,佯装警告道,“不要带坏小孩。”

“她?小孩?”

白负雪轻嗤一声,拈了块准备给卿浅的糖糕。

白云歇失笑,“你可比卿浅幼稚多了。”

三两口吃完糖糕,白负雪嫌弃地拿帕子擦手,一听这话又不乐意了。

“怎么,不让我吃?”

白云歇也不恼,“吃,你还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她其实会做饭,只是平日里都懒得动手。尤其擅长烤野山鸡,唯有白负雪吃到过几次。

“哼。”

白负雪继续垮着脸抄书,没再提这事了。

随着修炼的时间增长,卿浅看起来越来越正常,与普通小孩无异。

只是话少些、不爱笑。

但偶尔的偶尔,她还是会心悸,恍然无措地捏着红色剑穗哭。

白云歇问她为什么要哭。

小卿浅磕磕绊绊地解释,“我不知道……我不应该、留下她……”

白负雪扯起嘴角,“留,怎么不能留,手段越狠地位越、唔——”

这次白云歇没有捂卿浅的耳朵,反而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她的嘴。

清雅的香气充斥着呼吸,白负雪抬眸,凶巴巴地说:“放开。”

白云歇没放,又好笑又无奈,“你就不能温柔点?怎么对我也那么凶?”

这话听起来太古怪,白负雪顿觉耳根发烫,生怕自己脸也烫,被白云歇发现端倪。

遂继续假装凶狠地拂掉白云歇的手,偏过头,“带你的小孩去。”

再往后,卿浅连这些事都记不得了。

她修行越发顺利,思维也越来越理智、敏捷,真正成为了停云山的大师姐。

懂事、知礼、特别听白云歇的话。

白云歇算准时间带回来的小凤凰,她敢拿命去护。

不知是出于前缘、还是囿于今恩。

白负雪那段时间随白云歇四处云游,往往都是帮故人带带徒弟、解决麻烦,以及寻找裘唐的蛛丝马迹。

每回一趟停云山,都能看见凤凰像狗皮膏药一样跟在卿浅后头。

白云歇喜欢开玩笑,一本正经地对江如练说:“人与妖在一起不会有好结果。”

小江如练听完,眼泪就开始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却还是要大声喊,“我就是要喜欢师姐!”

等卿浅背着筐竹米回来,更是飞快地扑上去,扯着袖子委屈地哭。

“呜,师姐、师姐——”

像是下一秒自己就要死去了。

白云歇说起这件事时,笑个不停,“变小了真好欺负啊,连这种话都信。”

白负雪反问,“哪句话?不会有好结果?”

“不然?”白云歇面不改色,在棋盘上落下一子,“你难道也相信?”

“……”

白负雪没有回答。

她对江如练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讨厌。

或许是觉得江如练太蠢,一颗心不管不顾地递出去,爱得浓烈又直白。

什么世俗、什么后果,江如练不在乎。凤凰一族放在妖怪里都算异类。

那个时候白云歇的身体已经逐渐开始衰弱。

嗜睡、体弱、时常头疼,棋下不了半时辰就喊困,都是早年夙兴夜寐、耗尽心神的苦果。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人的寿命终有尽头。

白云歇依旧四处晃悠。

在凡人的城池里赶集,走一路吃一路,拿不下的小吃都丢给白负雪。

在破破烂烂的野庙里摆摊当神棍,每天一卦,专骗贪官污吏。

被发现后就躲在白负雪身后,楚楚可怜地揪她衣袖,“负雪,救我!”

在路边小店点壶酒,嘻嘻哈哈地讲她年轻时候的故事。

白负雪一般都不说话,就安静地听。

在野草地里晒一下午的太阳,晚上又拉着白负雪看星星。

点一丛篝火暖手还不够,非要摸摸祸斗的毛。

白负雪拗不过她,只能变成大祸斗给她当毛绒靠垫。

夏夜虫鸣四起,野草连天。星辰如同流淌的河流。

白云歇拨弄着祸斗的毛耳朵,自顾自地说话。

“卿浅好像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总让我放凤凰下山。”

“就算我答应了,凤凰也不会走。”

她忽而纠结皱眉,“是不是该告诉凤凰真相了?但事关妖丹,我并没有太大把握。”

纵使相关的书籍查阅过千百遍,都是纸上谈兵,她心里没底。

又忽而释怀,“算了,留下来也好。只要凤凰在,往后人族与妖族的关系无论是进是退,都有回转的余地。”

她把毛耳朵放在手心里揉搓,慨叹道,“啊,我真坏,这种时候还在利用她们。”

白负雪忍无可忍,一翻身把人压在自己爪子下,声音嘶哑,“你再揉试试?”

“噗嗤。”白云歇笑个不停,丝毫不带怕的。

她笑够了,就伸手勾住祸斗的脖子,眼睛澄澈而明亮,像是洒满星辰。

“我死之后,拜托你替我看顾那些小辈。”

她把死亡说得如此坦然,还有心思开玩笑,“还有凤凰。你就大人有大量,当一回红娘,给那两只牵牵线,再选个合适的机会告诉她们真相。”

祸斗松开爪子,独自走到一旁背对着她卧下,看样子并不想搭理。

白云歇就在她身边盘腿坐下,把祸斗头扳向自己。

眉眼往下一耷拉,可怜兮兮地说:“求你,就当是完成我的心愿。”

祸斗闭上眼睛不看她,她便又道,“这件事做完,契约自然会解除,到那时你便自由了。”

说完她手一空,毛茸茸的祸斗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脸色极差的白负雪。

白负雪张了张嘴,冷冰冰地开口,“你最好说的是真的。”

于是白云歇柔和了神色,“当然,我怎么会骗你。”

她如释重负般躺倒在白负雪怀里,仰头正是亘古不变的星空。

她举起手,指尖有白色的灵气缠绕、交织。

“很久以前卿浅曾告诉我,昆仑之下是魂魄的归处,每一点萤火都是一只生灵的念想。”

灵气逐渐勾勒出蝴蝶的虚影,单薄的翅膀轻轻颤动,像是要被风吹走。

“我不想变成萤火虫,太普通,混在里头都找不到。要变就变大的,显眼,比如蝴蝶……”

白云歇的声音越来越小,那只指尖上的蝴蝶一振翅,终于慢慢悠悠地飞向天空。

天高地阔,星河恰如它飞过的轨迹。

白云歇凝望许久,忽地对上了白负雪那张凶巴巴的脸,随即展颜一笑。

“你看,蝴蝶飞走了。”

*

后来修者们都说,白云歇的那个时代是修真界最后的辉煌。

往后再也没有出过那么多惊才绝艳的人物。

白负雪回停云山的时候听见了这话,对此深表认同。

她的洁癖不减反增,墓碑擦了好几遍,又烧掉周围的杂草才肯罢休。

碑前斟了杯酒给自己,剩下的整壶都给白云歇。

碑上只有八个字,“浮云平生,负尽故人。”

是白云歇自己刻的。

白负雪每次看到都觉得好笑,怎么会有人自己给自己刻墓碑,刻完后还挺高兴。

兴高采烈地对她说:“瞧瞧我这字,拿出去能卖许多钱。”

白负雪皱眉,试图把白云歇的声音清理出去。

她盘腿坐下,怨气十足地开始抱怨。

“灵气还在消失,修真界过不了多久就会完蛋。”

“停云山的那些人都蠢死了。江如练最蠢,吃下去的竹米全用来长尾巴了。”

她每年除夕会回一趟青萝峰。

前年江如练在给卿浅盖被子,去年江如练守一整晚给卿浅盖被子,料想今年还是只会盖被子。

脑子大概是被寒涧的阵法烧没了!

越说越恼,索性把酒一口饮尽,摔在墓碑前。

“给我安排这种任务,是想要故意恶心我?”

她耳边仿佛又响起白云歇的声音,那人拿着折扇潇潇洒洒地扇风。

一边调侃道,“别生气呀,摔坏了杯子你还要自己收拾。”

再一晃神,眼前依旧只有孤零零的墓碑,以及不知从哪飞来、停在墓碑上的白蝴蝶。

她沉默许久,细碎的头发遮挡住双眼,什么也看不清。

却突然低头扼住自己的脖颈,那里曾经烙有一圈金色契印。

契印在,她就不得不听白云歇话。

她似乎是恨极了,咬牙切齿,每一声都在质问,“白云歇,我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摆脱你?”

白负雪去过很多地方。

路过熟悉的酒家,会不自觉地进去点一壶桂花酒。

歇在沧州,在半梦半醒之间会听见有人问她,“负雪,桃花开了吗?”

就连打马穿过妖祸后的村庄,都总觉得有人在前面等她。

那人一身白衣,手里拎着把长剑,桃花眼里含着笑意,从漫天飞雪中向她走来。

她伸手,总是扑了个空。

处处都是白云歇,却又处处都找不到她。

白负雪在墓前独自坐了一整天,天蒙蒙亮时启程,不知道去往何方。

蝴蝶飞走了。

这是白负雪独自度过的第一百个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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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恨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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