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解佩

薛存芳和聂徵很快又在朝会撞上了。

今晨他有意避开聂徵,得知对方已离了侯府才松一口气。本想着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朝会也翘了,反正中山侯身娇体弱,一个月总要缺席那么几次朝会已是满朝司空见惯之事。再一想如此行事未免太过刻意,倒显得自己气短心虚,昨晚险些吃了大亏的可是……忆及此心下又是一阵暗恨,偏生还不能痛斥那人祖宗十八代。

到头来薛存芳还是老老实实地去了朝会。

只是今次他未免太过规矩了,惹得高居于龙椅上的九五之尊都多看了他几眼,这人却毫无所察,一味安安静静地低垂着头,仿佛地上有朵花似的,和往日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灵动劲儿大相径庭。

聂泽索性直接点了他的名:“中山侯,此事你如何看?”

薛存芳一怔,出列行礼,直起腰来朗声道:“皇上,依微臣之见,眼下年关将至,不止是京城,各地过冬的物资都需得安排人下去提前布置妥善,当务之急是多修建几处‘火室’供外面的流民取暖,倘是国库里一时拿不出那么多,也只得去敲打下面的乡绅富户……”

倒是说得头头是道。

聂泽轻点扶手上的龙首,又侧目去看另一边打头那人。

“齐王,你呢?”

薛存芳撇撇嘴,不用想也知道那人会说什么。

给各地修建火室可不是一个轻松的活计,耗资又耗时,如何做?让谁去做?那些乡绅富户的钱褡子一贯咬得比谁都紧,又要如何去敲打,如何去安抚?……

没想到齐王只说了一句:“中山侯言之有理。”

薛存芳几乎疑心是自己听错——但那沉缓而冷定的声音绝不会错,那四个字……是“言之有理”,而不是“所言甚谬”?

他抬头去捕捉那个声音的主人,正对上聂徵的目光。

这是今日朝会之上二人第一次正眼对上。

聂徵身上所着是一袭熟悉的绛纱袍——正是亲王的朝服。两肩行龙,腰腹处绣有一团五爪金龙,色用赤金,穿插丝缕金线,起伏间闪动一丝若隐若现的金芒。

往常纵是对此人有百般看不过眼,薛存芳也不得不承认这身亲王服被聂徵穿得漂亮极了。那拢深艳的红压在聂徵身上,衬得其人眉目如画,风神如玉,其一身冷肃高峻之气将过多的艳色生生盖了下去,清逸而不冶艳,出众而不扎眼,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正是相宜。

今日他却觉得这身衣服穿在这人身上有些扎眼了,奇怪……

聂徵瞥他一眼,目光闪烁,飞快地移开了眼去。

薛存芳愈发觉得古怪,眯起双眼,紧盯住对方不放。

这人……

聂泽也觉得奇怪。

往常朝堂上动辄一个意见相左就要针锋相对的二人,今日气氛竟是意料之外的……平和?

他不由又睨了一眼薛存芳,再开口去问聂徵:“哦?那齐王以为眼下应当从何计议?”

“臣以为……”

其后的朝堂便成了聂家兄弟和六部之间的拉锯战,薛存芳只管出主意,向来是想到什么说什么,最是不耐这些拖泥带水的细则和琐事,不过杵在一旁做根柱子,对他们说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又觉得百无聊赖,便琢磨起答应送给群芳苑里那素华姑娘的新曲儿应该填什么词……

一首曲儿填了上片,朝会总算到了尾声,只听大太监站出来掐着嗓子高声宣告:“退朝——”薛存芳顿时如蒙大赦,俯身跪拜送走聂泽后,直起身子来拍了拍衣袂,拔腿就走,刚跨出门槛却被人拦了下来。

“中山侯,太皇太后有请。”

他自然毫无异议地跟了过去。

对于这位幽居深宫的祖母,薛存芳总是免不了多几分忧虑。

走到一半便忍不住开口问询:“太皇太后近来身体如何?”

“侯爷放心,”那内侍停驻步伐,友善地对他笑了笑,“是好事。”

到了永宁宫里一看,果然有天大的好事等着他。

此时永宁宫里热闹得很,满堂济济,座无虚席,最首端坐着太皇太后,下了朝刚换过常服的皇帝坐于一侧,下边是西宫里几位太妃和太后皇后,另一边打头的仍是齐王聂徵,下面还有京里几个沾亲带故的王公,乃至小一辈的太子聂琛、齐王之子聂玧、中山侯世子薛黎……

这场面……薛存芳什么世面没见过,自然不会被震住,心下只生出疑惑:莫非今日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他给忘了?

第一个看到他来的是聂琛,嘴角顿时翘了起来,又连忙收敛住,偏过头去和一边的聂玧咬耳朵。

聂玧侧过身子和聂琛说话,听了他的话又颇费力地扭过头来,扬声呼喊:“中山侯!”一双眸子亮得粲如星子。

其余人也纷纷看过来。

薛存芳出声笑道:“看来是臣来晚了。”

“可不是么?”萧皇后嫣然笑道,“中山侯,我们这一屋子人可都在侯你大驾呢!”

薛存芳是愈发摸不着头脑了。

“长生,是长生来了吗?”太皇太后听到动静,伸出脖子来打望,又招手催促,“过来。”

薛存芳忙迎上前去,先执住对方那只颤巍巍的手,再屈膝伏在对方脚下,柔声回应:“是长生来了。”

“长生”——本是祖母给他起的乳名。当初生他时母亲难产,可谓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得来母子平安,此后不但母亲落了病根,连他也是个先天不足的纤弱体质,祖母便为他起了这个名字,其寓意不言而明。只是他的身体总不见好,小时候更是发过好几场大病,一病则如山倒。母亲急了,有一次竟和祖母当场争执起来,责怪祖母给他起的乳名太重,他的体质压不住,才会害得连年缠绵病榻……祖母当年贵为太后,夜里必须回宫,不能守在他身边,只呆了一会儿就走了,但祖母摸着他的头,轻声呼唤他“长生”,又压着声音低泣,这些他都记得。

“长生,”太皇太后唤了他一声,眯起眼睛笑了,笑出了一脸褶皱,“昨日是你的生辰,可开心?”

“自然开心,”薛存芳点点下巴,乐得眉飞色舞,“我请来醉仙楼里最好的厨子做了满桌丰盛佳肴,云钊还为我请出了群芳苑里那位弹箜篌最好的司琴姑娘,奏一曲《高山流水》,可惜,满桌似我一般的大俗人,平白毁了此曲意境。”

“好、好……”太皇太后拍拍他的手,“我本来想去你家里贺生,可他们都不放我出去。”她扁扁嘴,语气委屈得像个没分到糖吃的孩子。

薛存芳笑道:“我这不是来了吗?”

“来,这是我为你准备的礼物。”太皇太后从身后拿出一样东西塞进他手里,薛存芳低头一看,顿时哭笑不得。

——那是一个小孩模样的布娃娃。

自十岁入京以来,每年生辰,祖母都会送他这样一个按他的模样亲手缝制的布娃娃。

薛存芳问道:“祖母,长生今年多少岁了?”

“你怎么连这都不记得了?”太皇太后嗔怪道,“你八岁了!”

此言一出,满座的人禁不住都笑了起来。

“你们笑什么?”太皇太后抬起头来扫视了一圈,“既然今日你们都来了长生的寿宴,就不能空着手来,生辰礼呢?”

神态间竟颇有几分当年统御西宫时的不怒自威。

薛存芳这才明白“好事”何来,又是失笑,又忍不住要偷笑。

在座诸人哪怕昨晚不方便去他府上,也都送来了不**份的贺礼。尤其是宫里送来的,那着实是一份不菲的“厚礼”。眼下这些人被太后催逼着还得面对面再送他一回,不知该是如何的无可奈何,于他而言,又怎能不算一桩天降之喜呢?

薛存芳第一个走到聂泽面前,大大方方地摊开手讨要:“皇兄。”

聂泽横了他一眼,“给。”

送出来的是一方玳瑁玉印。

“中山侯可得小心,贪多嚼不烂。”萧皇后抬起手,又忍不住刺了他一句,这才把手扬下去,身后的宫女随即送上一幅卷轴。

薛存芳笑吟吟道:“皇嫂,礼多人不怪嘛。”情知这位皇帝的贤内助平素操持内宫,开源节流,统筹有度。只怕是这三宫六院里最……抠的那一个,而今多送了他一份贺礼,背地里不知道得有多心痛。

聂琛送他的是一幅自己亲笔临摹的《滕王阁序》,薛存芳见他小小年纪,已初成笔锋,心下暗暗赞叹。

到了聂玧,小孩儿东看看,西看看,余光里见薛存芳立在他面前岿然不动,不得不将目光转回来,一双眸子还在滴溜溜地转,陡然间灵光一现,一下子指向薛黎,“先看看阿黎哥哥的!我不急,不急。”

薛黎送的是自己所雕的一支竹箫。

这礼物和其他人的比起来似乎过于寒碜了,他递给薛存芳后就低下头去,鬓发下露出两只通红的耳朵。

薛存芳将竹箫送至唇边,启唇轻轻吹了一口。

夸了一句:“声音不错。”

“阿黎有心了。”

薛黎方才肯抬头来看他,一触及到他的目光又飞快地往下埋住头,低声道:“父亲喜欢……就、就好。”

薛存芳面上笑意不减,心下忍不住叹了口气。

再回头去看聂玧,“阿玧,你的礼物呢?”

聂玧对他招招手,“小伯父,你过来。”

薛存芳顺从地靠了过去。

“再低一点,来……”聂玧神神秘秘的。

薛存芳随之俯下身,倏然间只感脖子一沉,两只小胳膊挂上了他的,聂玧探出身子贴上他侧脸,用力“吧唧”了一口。

“这就是我的礼物!”

众人反应过来,哄堂大笑。

聂玧眼巴巴地望着薛存芳,“小伯父,你喜欢吗?”

薛存芳揉揉自己的脸,无奈地摇起了头,“你啊……”

聂徵那样的人,怎么会有这么一个皮猴似的儿子?

因聂徵的座次是右手边第一个,薛存芳反而是最后才走到了他面前。

聂徵正低头细细摩挲佩戴在腰间的一块白玉,薛存芳不禁跟着看过去,那玉洁白无瑕,通透莹润,被雕刻成一朵莲花的形状,笔法精致,花瓣舒展自如,栩栩如生。

他一眼看过去便很喜欢。

聂徵慢吞吞地将玉佩从腰封上解开,朝他递过来,中途动作忽然顿了顿,薛存芳一直盯着他不放,见状生怕他反悔,忙主动伸手去接,无意间触及到对方指尖,他还什么都没感觉到,聂徵就有如被火烫到了一般松开了手。

薛存芳抬眼看去,聂徵慌忙移开了目光。

这人……

“多谢了……”他若有所悟,缓缓勾起唇角,笑意来得浅淡却暧昧,有意压低了声音,唤出一个名字,“徵哥哥。”

于是薛存芳很快看到,不过转眼之间,聂徵的耳朵尖透出了一种深艳的绯色。

这人……真是有意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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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解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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