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外的兵戈声渐近,君卿将册子装入怀中,从九层高塔之上一跃而下。
下面乌泱泱地围着一群侍卫,皆整戈待发,见狂徒身影,瞬间都举起了刀剑。
她翩然落地,连半分尘土都未扬起。
领头的人本拧眉肃然,待看清楚她的面容之后,惊讶出声:“永宁公主?”
君卿:“我夜半闲来无事,四处走动走动,未曾想竟惊扰了大人。”
她语气清淡,面上也无甚波动,仿佛刚刚那纵身一跃,不过是月下闲庭信步罢了。
“此地乃皇家重地,圣上下旨闲杂人等不可入内。”
“哦?”她双手负在身后,朝他走近了两步,“我也是闲杂人等吗?”
那人头垂得更低,声音却是未曾弱半分:“……公主千金之躯,还是少来这些偏僻之所,以免折损贵体。”
“多谢大人提醒。”
话毕,她欲提步离去,围着她的侍卫们却未曾动弹。
君卿笑着回头:“难道大人还有话交代在下?”
“……岂敢。”他抬手一挥,围着的人向两边散去,露出一条通路来。
有人急切叫喊:“大人!”
君卿仿若未闻,抬腿往外迈。
来了宫里几次了,她才发觉自己好像从来没有这般仔仔细细看过这座皇宫。
月色下的琉璃瓦,红墙壁,青石板,仿佛都镀了一层银光。
四下里寂静无声,好像一座巨大的坟墓,埋着的都是死人。
她回到了那间小院里,里面所有的侍卫都已被撤离。
只剩下一个身影,站立在廊下,他笔挺的脊背,仿佛是生长在院中的一棵竹子。
君卿走近了,才发觉那是江海。
“江公公。”
江海望着她:“公主醒了怎么也不知会老奴一声。”
君卿轻笑出声音:“江公公漏夜前来,还支走了侍卫,想必也无需君卿知会吧。”
他微笑着:“公主夜半只身前往那禁地,怕是圣上要怪罪了。”
“怪罪便怪罪吧。”君卿一撩衣摆,坐在了廊下的台阶之上,一手撑着头转过去望着他:“我以为江公公跟着燕王十多年,该是忠心不二的才是。”
“这是自然。”
君卿笑意更深:“既如此,江公公此番前来,莫不是我兄长有何交代?”
“殿下远在宫外,自然是顾不上公主的。”
她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对方都未曾回避视线。
君卿身子一泄力,直接躺了下去:“那床躺得我是腰都要断了……说吧,你来找我究竟是何事。”
江海垂首望着她:“公主可见到了塔中之人?”
她笑着:“自然。”
“她……”
“江公公若是好奇,不妨自己上去看一眼。”
他噤了声。
君卿举目望着天上的星星点点,声音比夜色还要凉:“哪还有什么人啊。不过是一具尸体罢了。”
她长长叹了一口气。
“你们人人都有故事,不知道江公公的故事又是什么?”
“老奴哪有什么故事,不过是瞧着这宫中是非,不免有些唏嘘罢了。”
君卿拨弄着手里的那本册子,里面的内容很简单,都是一些涂鸦之作,勉强可以看出那是一个孩童的模样,有几张旁边题了些时间地点。
天色渐亮。
江海站了许久,低声说了一句:“殿下是真心实意待公主。”
君卿笑了一声:“我知道。”
而后她又补了一句:“我也知道我娘亲当年也是真心实意待他。”
静了一瞬后,他道:“长乐姑娘托我照拂公主,老奴必当尽心竭力,只求……”
“只求危难之时,公主能够保殿下一条性命。”
君卿抬眼瞧他,他却已经不等回复,转身离去。
曙光还未真正来临之前,最是寒冷。
地上渗出的水浸透了她的衣衫,君卿躺着,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黑暗过后,竟是火一样的圆日,自东方升起。
君卿听到外面有急急的碎步响起。
“圣上宣您去德仁宫。”
来的人满头是汗,五官都皱在一起。
君卿抻了抻懒腰。
待路过那人时,他忽然低声道:“长乐姑娘忧心公主……”
君卿眯眼瞧了他一瞬,伸手拍了拍他的胸膛:“知道了。”
无人注意,那册子已然塞入了他的衣领中。
德仁宫内烛火通明。
武帝正凝神看着眼前的棋盘,他手执黑子,细细摩挲着,眉心皱起。
引路人将君卿带到后,躬身退去,偌大的殿内瞬间只剩下他们二人。
无人说话。
君卿便自顾自打量起宫殿来,她双手背在身后,一会看看这个一会摸摸那个,大有种自己是来闲逛之意。
最终,那坐着的人出声唤她。
君卿诶了一声:“圣上叫我呢?”
“这殿中除了你还有旁人?”他语气有些冷。
君卿不甚在意,抖了抖衣袍坐在了他对面。
“你观此局,黑子可有破解之法?”
君卿扫了一眼:“在下不通棋艺,看不出来。”
武帝抬眸看她:“逸璟没教你这些?”
她转了转有些发僵的脖子,诚实道:“教了,没学会。”
武帝遂又观着棋盘,好一会后将手中那枚黑子落了下去。
他坐直身体,一双眼睛带着威压朝君卿瞥来:“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擅闯宫中禁地。”
那神情目光,君卿并没感受到多大的责备之意,仿佛只是随口的一句问话。
“不知道圣上要如何罚我?”她问。
“罚你?”他轻笑道,“你这天地不怕的性子,不知道罚你什么才能让你长长记性。”
君卿笑起来:“这容易,人生世间,最怕的不过是生老病死,其中对‘死’最为恐惧,死到临头定能记忆深刻。圣上若心善,不如赐君卿一个痛快。”
好半晌之后,武帝开口道:“你可还记得自己的身份,为何自称为旁名?”
君卿有些坐不住,她索性半靠在软榻之上:“这名字我用了十来年,习惯了。”
“圣上既已知晓我与燕王的种种,那君卿便也不劳再装,如此松快,甚好。”
“……你真是与你母亲不同。”
君卿笑了一声,闭上了眼睛,她的声音轻飘又缓慢:“为什么……大家都要在别人身上找寻故人的影子呢。”
这天下,每个人都独一无二,为何总要在他们身上找寻别人的影子呢。
武帝沉默了一瞬:“燕王的人脚程若快些,想来这会已经收到你醒来的消息。”
君卿没应声。
他继续道:“朝中的那些异党们早已蠢蠢欲动,只要他肯点头,夺位之事一触即发。”
“圣上若真忧心,怎还会将放他出宫去……”
他伸过手来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发顶,君卿的话便僵在嘴里。
“我要的,就是他的反意。”
君卿愣了一瞬。
只有真正反了,才能将那幕后之人一网打尽,只有真正反了,燕王才是永无翻身之地。
她霍然抬眼:“怎么说,他也是您的儿子……”
武帝缓缓笑着:“你不是知道他的身世。”
她缄默。
“就算是,若走到这一步,朕也别无他法。”
“如今,”他收回了手,“是得给他一个理由了。”
传信的飞鸽,跋山涉水朝着命定之地扇动着翅膀。
江南水乡之地,一处位置不起眼的院落中,有人临窗而立。
灰鸽的脚上绑着红笺。
李凌一言不发地看完了信上文字。
“殿下,”一瘦弱的窄脸谋士上前,“殿下待永宁公主如同胞妹,如今公主刚醒,圣上便要令公主前往苦寒之地和亲。想我大周王朝,何曾有以女子和亲的下策换取边疆安宁,一日如此,日日如此,狼子野心焉能足否!”
他的声音冷若冰川:“依你所见,当如何?”
谋士再度躬身:“依在下之意,殿下才智举世无双,当,取而代之。”
李凌背对着他,狂风卷起他的衣袍,猎猎作响。
无数双眼睛悬在谋士身后,一齐盯着眼前这单薄的背影。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教唆本王行大不敬之事。”
“殿下十年前优柔寡断,错使先皇后殒身,如今,难道还要重蹈覆辙吗?”
身后的声音如同暗火中崩裂的枯枝,此话一出,只将他心中的火一把撩起,李凌双眉紧紧绞在一起,手指攥成青紫。
“望殿下速做决断。”
长乐得了册子。
一屋子人蜂拥而至,围绕着在一起,眼睛死死盯着她手中的那本书。
只汨罗在院中,不断挥剑练着招式,一刻也不停。
长乐翻了两页,被无尘一把抢过在手,里外翻了个朝天。
“是不是弄错了?”
长乐拧着眉,看着那题字——吾儿双华。
小福疑道:“原来‘双华’是师父的小字吗?”
——“师父,你感觉怎么样?”
浓重的血腥气中,女子虚弱地躺在床榻之上,长乐紧紧攥着她的手,看着产婆和侍女们在她的身下忙得满头大汗。
痛苦的叫喊声,痛苦的啼哭声。
她仿佛累得快要睡过去。
长乐从未见过她如此虚弱的模样,好似手中一个不留神,黑白无常就会将她最亲最爱之人带走。
她双手紧紧抱着她的手臂,抖着声音:“师父……师父……”
“……傻丫头,叫魂呢……”
长乐不知为何眼泪会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视线模糊,她竟心生恐慌,赶忙一把抹去:“师父,你……你有什么需要的,有什么是我能为你做的,我……”
“什么都不用……”她扯出一抹笑,“把孩子抱给我看看……”
那家伙简直像是无毛的猫,浑身血污还未清除干净,裹在锦被之中,闭着眼睛嚎啕大哭。
长乐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抱给她看:“师父,你看……”
“嗯……”她缓缓睁开眼,“这是我的孩子吗?好丑……”
长乐噗嗤一声笑出来:“是吧,我也觉得,师父风华绝代,她怎么可以长得这般丑。”
躺着的人轻笑出声:“哈哈……风华绝代还是留给你们年轻人吧。”
“师父要给小妹妹取什么名呀?”
她笑觑了自己一眼:“不如你们二人,并称‘双华’吧……”
“师父!”
见人恼了,她笑意更深:“好了,逗你玩的,这名字是我与月如商定好的,想来她也快至临盆之期……”
故人音容笑貌,往日场景依稀再现,长乐缓缓收拢着掌心。
双华……双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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