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满室,苏尹大气不敢出一口。
她神色惶惶地远远望着那穿堂一角,眼见黑袍长老手起剑落,一切都要难以挽回。
她不由张皇起身,是要大喊,却有人比她更快一步。
“师……”
“师姐——!”
一风过,几树花冠入环廊。两语落,三道剑吟同时坠地。林灼脑中轰鸣,滚滚雷声却戛然而止:“原来真是这样……”她微微喘息,默不作声地看向仍被震得发麻的左手,看向它紧握着的剑。
一剑极仙极润,停于她手,倒像落了凡尘。
那薄刃一身修长,不似寻常刀剑切实,反剔透无比。若非手中剑柄冰凉彻骨,倒像一刃幻象,随时要羽化登仙去。
美中不足的是,剑身距剑柄三寸处,有一道奇特裂痕,似是曾经被从中斩断,再生长愈合。
不过一瞬,顷刻杂绪纷飞,我如何能召来这么怪的剑?
便在此时,一只柔软衣角款款入目,隐隐淡香随之飘来,与她呼吸交错。
“谁?”林灼心中一惊,倏尔提剑转身。
这一转身,却不见横眉厉色恶煞凶神,不迎冷言讽喻痛诬丑诋,只看万年月华向她奔赴,天地一刹再无旁人。
少年一袭水色薄衫,乌发浅唇,姿态雅绝。偏偏暖玉一般的脸上缀着双寒星眸,驱散柔和,直落清冷。
林灼身束一室旧堂,恍然隔世浪潮声声拍岸,灯火满面却孤舟一只,落了她满身冰雪。她忍不住心想,若不是那少年手中已有一把锈红长剑,她手中这把莹莹冰刃,似乎才与他更相配。
那清绝少年负剑而立,察觉到视线,便侧头,对她柔甜一笑。
刹那,四海融雪,一舟入春。林灼晃了神,耳边轰鸣更甚。她快速眨眼,按下纷乱思绪,忆起那声呼喊,回笑一句:“多谢师弟。”
他便又弯了眼睛。
严仁颂冷脸瞧着二人眉来眼去,终于忍无可忍:“玉儿!你这是做什么?你不要瞧此子看着圆头圆眼就认为她无辜可怜,为师向你保证,今日这回绝非为师与斩邪走眼,这女娃绝非善类啊!”
林灼恍然大悟:“他就是那洁癖君!这席温床,不,这座书案的主人?”她默默打量,那少年似有迟疑。便计较一番,咬牙抬起伤臂,笑道:“仙长。占了师弟的席位是我不对,可这温床却非温床,原是那先生一曲动听,实在令弟子陶醉。仙长来训我,我已然分不清是梦非梦,又被您这一尺宝贝打昏了头脑,这才说了些糊涂话。您一口祸种,一口俨然非善,我虽敬您一声仙长,却也不能被您这般不分青红皂白地再三定罪呀。”
少年听她这么一讲,果然看向她,目光触及那狰狞裂口浑身一顿,便对严仁颂摇摇头,显然十分不赞同。
严仁颂一声冷哼,偏不看他,面对林灼拉下脸。他声虽高,却又不聋,听这妖邪满口谎言一通,满头白发都要白上三分,便及扬尺拂袖道:“呸!谁是你师弟?你这邪门歪道好不要脸!我今日非得挖出你干的那些好事让大家瞧清楚,你这白皮儿粉面底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当即再横她一眼,“别以为有玉儿护着就能逃过一劫!”扭头高喊,“苏尹!央颀!”
众目之下,遥在前堂的少年少女应了一声“师尊”,便仓皇跑来。
林灼心道:“这是眼看武力逼服不成,便要上手腕了。”
严仁颂果然下令:“将这来路不明的妖邪先押回判宫,再去请温掌门来。”
林灼早做准备,提剑提防,却见两人面面相觑,再望向她时眼神格外复杂。她疑惑地扫过二人,忽发现这女仙有些面熟,细细回想,原是千钧一发之际和这少年一同呼唤自己的仙子。
林灼本是欣喜,却没想这仙子与她对视一眼,竟是再不敢看,为难成这副模样,她倒陡然生出一丝不祥之感:“这位师姐原主,难道真是什么穷凶极恶之辈?”
她在一旁惴惴不安,那严仁颂倒是一转火势,冲那两名可怜学生道:“支支吾吾,像什么样子?有话快说!”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就是不知道如何开口。眼见严仁颂脸色已黑,首先认出林灼的那位少年,林灼见面不相识的好前辈,妙人央颀,上前一礼,颤声道:“师…师尊,这、这位不是什么妖邪,也不是……这位虽然是……但是……”他声音减弱,“但是”后面嗡嗡哼哼了些什么,怕是蚊蝇来了也难以听清。
林灼却登时下了冷汗,等下!什么叫……虽然是?心虚抬头,却见那严仁颂并不看自己,似又是怒火攻心:“这群不成器的软趴崽子,到底什么时候能有一副好形容!”便及提起戒尺,脸色涨红:“你……你们……当真欠打!”转眼两袖吃风鼓起,又一番鸡飞狗跳。
远见二人你攻左,我闪右,你横扫星河,我下潜九渊,若是碰巧汇聚一处,便啊啊呀呀地合奏一曲育人歌,然后再攻再躲,非是不到一方疼趴累趴,一室书案尽数翻飞,便绝无止境。而那群弟子,早先在她被严老单方面殴打时便速速远离,现下又多了位灵活至极的倒霉蛋,当即排山倒海一群连退数十步,纷纷与那最头儿的妙音先生并肩了。
苏尹还在劝架:“师尊,师尊!央颀他不是有意的,您别再打他啦!师尊!”
而那清绝少年只是静静站在她身侧,一双深瞳淡然无波。以她来看,竟是瞧人挨揍瞧入了迷。
林灼顿感无语。
这门派当真没问题?
不是祸种邪祟?
就这么放心将她晾在这里?
她作势晃了晃手中寒刃,而堂中二人热火朝天,前后看客定身注目,还真就像是没人再有闲工夫多看她一眼。不由心中一喜:“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什么妖魔仙神邪与祟。
若真纠缠起这些旁人因果,从此被困这一楼一派一群怪人堆儿里,她适才不如一动不动做只鳖王八,好被那一道雷劈死!
林灼左右两看,脚腕轻转。恰在此时,那央颀少年挨揍挨到了妙音先生跟前,拉着一屋池鱼统统入了雷坑。
林灼默道:“当是混极,乱极;美极!妙极!”摇头晃脑一番完了,她弯眼一笑,心念再动。却在被雾吞没之前,稍显落寞地瞧了一眼那少年。
那清绝美人仍像是什么都没有看见,只定定望着那端吵嚷,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林灼真心实意道:“对不住。弄乱了你的书案。”便消失在这古楼一室。
*
苍山脚下,浔水镇东市。贩夫走卒走街串巷,门市小铺一应具有,吆喝叫卖,谈笑议价,络绎声声。
熙攘喧闹之中,一缕薄雾悄然混入腾腾蒸汽,人潮汹涌,无一所觉。
几只神气十足的圆滚毛犬穿街过巷,一路软饭硬吃。恰恰在打劫一家不起眼的包子铺时,忽而垂尾,惊叫连连。众人定睛一瞧,只见那包子铺里,赫然跳出一位绿衣女子。
看她细眉淡目,挺鼻朱唇,乌发如墨,明媚已极。却又背着一柄奇剑,冷冷冰刃,如梦如幻,偏将光辉散作余烬,一时难辨是邪是仙。
野狗群四散溃逃,包子铺老板大叫一声,冲那女子失色道:“姑……这位姑娘!你没事儿吧?你的……”他指向那女子上半身,指尖哆哆嗦嗦。
“嗯?”那女子转身,歪头瞟了眼肩上暗红,冲那白白胖胖的男人嘿嘿一笑:“啊,这个?家中小妹所作,碧水红莲!怎么样老板,是不是栩栩如生?”
蒸汽渐浓,胖老板挥手眨眼再看,展眉也笑:“哎呀呀!妹妹手艺当真顶绝!哎,姑娘家请的是哪位先生?不瞒您说,我家那个不成器的,一条两寸直线都能打弯九道,这以后还怎么……哎哎,这笼马上就好……您别急啊!这还有些茶水……”一语未落,小铺忽地生意火爆,待他再想起问那女子刺绣先生的事,四下早就没了人影。
闹市中央,林灼和那群没人管的野狗一般四处奔窜,秀衣铺,珍宝阁,茶水小馆……心情好了,便逢人笑句:“恭喜发财!生意兴隆!”心情不好,更笑得忘情,只道那人:“顺遂顺遂,百事从欢!”凡受她祝福,大小店铺无不宾客盈门,百态众生都心甜意洽。便有商客也再不羞涩,纷纷回笑拱手言谢。也有江湖儿女大手一挥,赠予美酒佳肴,一展似火热情。林灼一一婉拒,不想一街头到尾,仍是被各样零嘴儿小食淹了满怀。
莲酥、浊酒、酱肉,蒸糕、甜果、槐花……饶是被油纸密密包裹着,那清新与醇厚交织,富有层次的悠悠香气仍是直往她鼻子里钻。要说不馋,林灼自己都不信。可她一直逛到天地昏黄,人潮散去,愣是一份儿没拆。
她抱着满怀吃食,东西一脚地踢着路旁石子,不知不觉走上一墩窄小拱桥,脚步一顿。
抬头一看,正与桥那头儿一群杂色恶犬对个正着。
兽群臭气熏天,密密麻麻十几双兽眼皆盯着她怀中之物直下口涎,却迟迟不敢上前。
残阳倾泻,林灼面无波澜。又见兽群涌动片刻,从中散开。便出一只半人高,皮包骨,满身疥疮的绿眼凶兽,缓缓向她逼近。
见这景象,便是那天真幼童也晓得不可妄动,她却陡然笑开,又从怀里拎出一包鼓鼓囊囊的五香酱肉,冲那疥疮瘦狼晃了晃,明知故问道:“很饿吗?”说着,她上前一步。
那疥疮狼四爪一顿,闪着精光的绿眼死死盯着她一双浅瞳,鼻尖轻耸几回,忽地两耳一垂。
林灼不信邪,接着挽留:“不喜欢牛肉?别怕,姐姐这里有好多别的。”她一手抱着深深浅浅的包裹堆儿,一边细数着“鸡鸭鹅猪羊” 翻来倒去,款款上前,好像眼前那半人高的,不是一口能将人脖子咬断的凶兽,而是路边随处可见的野猫儿。
恰行至桥中央,一包米色小袋儿引起她的注意: “对啦!你这么瘦说不定不喜欢吃肉,姐姐这里还有槐花,不如你先试试,喏。”她笑着一抽,怀中顿时掉得七零八落。抬头,那疥疮狼已经夹着尾巴连连后退数十步,下了桥,号召左右狐朋狗友躲进深巷了。
蛙虫鸣鸟齐奏,一轮冷月悄然奔上桥头,照她孤影一人。
林灼在原地站了许久,忽闻一声孩童哭啼直冲天际。她恍然四看,入眼万户灯火。火光轻柔闪烁,便有妇人温暖的歌声吹到了她耳边。
她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体,缓缓蹲下,将散落满地吃食一个一个重新装好,抱了满怀。
最后,只剩那袋槐花孤零零地躺在脚边。
林灼叹了口气,打算返回找家客栈歇脚,便起身,再不看那有些皱了的纸袋一眼。
她一步一步往回走,却一步慢过一步。
远处那孩童哭啼不绝,妇人还在哄睡歌唱。她停在河岸边。
没有一声蛙叫。
周围忽然冷得异常,她手心开始冒汗,不由回过头望向另一岸。
一排排青砖粉墙安安静静融入墨蓝,昏黄灯火零散点缀,为粼粼水光染上一层暖色,便有深处几只靠岸小船隐隐浮现。
她皱起眉,忽闭眼叹气:“清明梦而已,别太当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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