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殊走后,沈鸢蹲在小径边,盯着熟睡的小狗发呆。
他这一趟来,就是为了告诉她这些事。
他要即刻离京,启程去山西,甚至还想偷偷带她一起走。
这对他来说是一件非常离经叛道的事。
她知道宁殊一向尊师重道,讲究名正言顺。
但让她与他私逃,这一点都不符合他的行事作风。
反常,实在反常,再加上她爹和她哥都不在家,沈鸢顿时觉得家里失去主心骨般,空荡荡的,很没有安全感。
以往她爹不在,她哥总会出面,主持家里各项事务,现在都轮由林姨娘来管。
她心里七上八下,像是雨水不停拍打着鼓面,沉闷压抑得人喘不过来气。
草丛上一片黑影由远及近,直至覆盖过她蹲下的影子,沈鸢望见了,但没回头。
“怎么没答应他?”
背后响起了一道男声,他声音低沉冷冽,像是清凌凌的山泉,流过嶙峋的青石,缓解了暮夏的燥热。
她胸口发闷,将才她和宁殊聊到最后的时候,她就瞥见月门那有个身影一闪而过。
那不可能是小厮,他个子很高,而且穿着的衣袍颜色,加上身形,她一看就猜到了是谁。
沈鸢撑着膝盖站起,脑子一阵眩晕,眼前发黑,她转过身,抓了下傅翊周的手臂,不稳的身体才得以支撑。
“问你呢,和他在一起开心么?”傅翊周声音没什么温度,也没什么情绪,俊脸淡漠,黑眸睨着她。
沈鸢喉咙干涩,艰难的吞咽了下,“不开心。”
她只看了他一眼,便松了手,绕过他准备回院子。
傅翊周长臂一横,挡住她去路,强硬地握住她的手腕。
她将才对着宁殊,眉眼担忧,可不像不开心,反倒是跟他讲话,像是敷衍。
再一看她,他半眯的眸子里有一丝可以察觉到的戾气。
“跟他走,被他卖了你都不知道。”他听见了宁殊最后跟她讲的话。
沈鸢无奈,被他抓住的手臂挣扎,“我又没有答应他。”
傅翊周哼了一声,“你心里很想答应吧,我是不是拖累你了?”
沈鸢咬牙,不知道怎么回事,这段日子和他相处,她总觉烦躁不堪,跟以前在山上那段没什么盼头,但无忧无虑的生活一点也不一样。
至于为什么不一样,现在他当官了,缉拿问询,跟她说话也带着一股审讯逼问的意味在里面。
“你厌恨他,是因为我,还是因为他上次针对你,对你用刑?”
傅翊周眼眸一颤,一瞬怔住,但很快恢复,身上的戾气似是暗藏了下去,不过眼神依旧冷淡。
“我不想夹在你们中间,当一个战利品或是泄愤一样的工具。”
“你先放手。”
她手腕上还有那条五色绳,一个多月过去了,她仍然带着,没有割断扔进河里。
傅翊周左手抓着她,他右手恢复的迹象很弱,手指僵硬麻木,连提笔写字都是难事。
这一阵子他很忙,除了日常巡视,还有审问南直隶抓过来的吏部尚书,那尚书买官卖官,在乡试中作梗,终于被人检举了出来,皇上非常重视这件事,命人连续几天审问,写清卷宗。
审问尾声,他得了空出来,想到以前一直没送出去的礼物,他拿了一件出来,带来见她。
他知道她不缺什么,所以有时他准备了一些东西,都觉得没有送出去的必要,她也不会需要,或是喜欢。
但他后来想到,送礼物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想要见她。
可能无巧不成书,他好不容易来这一次,就碰上了宁殊跟她在一起。
相认前,他也见到过他们促膝长谈,他们什么事都没做,只是互相盯着对方,有倾诉有回应。
第一次见到这场面时,他心里挺堵的,也没什么立场,何况他还是偷溜进她家府里的。
相认后,没想到还有这种情况发生。
最可笑的是,他居然看见了也要装作没看见似的回避。
简直荒唐。
他依旧名不正,言不顺。
“这就是你对待我的方式么?”傅翊周松开她的手,转又缚住她的脖颈,强制她看着自己。
沈鸢心里有太多事消化不了,被迫望着他的眼睛,他的眼圈发红,视线死盯着她。
她本来想用蛮力,但是一侧眼,看见了他右手腕那道新鲜的红疤,挣扎的力气骤然消失。
语气软了下去,“你别这样,不要心情不好。”她伸出双臂,圈着他的肩背。
他没意料到她的举动,身体倏然僵直,她察觉到了,又在他后背捋了又捋。
“你也打算丢下我吗?”
“……”
他问出来的话,叫她不是很能听懂。
“没有呀,我没有答应他,而且也是他来找我的,我也不清楚他今天会突然登门。”
“我不会丢下你,永远都不会。”沈鸢轻拍他的后背,“你今天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嘛,是不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如果你想说的话,我可以替你分忧。”
她轻声哄道,声音很软,傅翊周慢慢平静下来,腰弯得幅度很大,埋在她肩内。
尽管她肩膀相对他来说太窄了,这场面看起来有些滑稽。
沈鸢察觉到他没那么毛躁了,心情不由得也轻松了起来。
比睡在一边的小狗要好哄一点点。
抱了她一会,傅翊周才想起他是干嘛来的,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木盒,里面装着一对碧绿的翡翠耳环。
沈鸢有耳洞,但极少带耳环,但这是他送的,看着样式很轻巧。
她笑着看了他一眼,侧过脸,“替我带上。”
傅翊周左手捏着耳环,指尖掐着,在她耳垂弄了好一会。
这是有一次,他陪同僚去金玉轩,同僚给娘子取镯子,老板在一旁向他推销,说这翡翠成色足,养人,能带来好运气。
她总念叨着自己运气挺差,他一听到运气就留意看了两眼。
——
一日后,烈日燃金,蝉鸣不断,庭院里花草树木被晒得发蔫,众人忙完了手中的活,也都纷纷回了自己院子歇着。
本以为这又是个再平常不过的下午,轩窗内,书桌前,沈鸢正在抄诗。
春玉坐在桌前,吃着清甜凉爽的瓜果,不时朝沈鸢望去。
午后的安静祥和并未持续多久,一阵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光顾了这座府宅。
外面的声音太过嘈杂,且并不寻常,落笔的力道没有把握好,墨渍洇出。
沈鸢抬头,望了眼窗外,心神不宁。
院门外空空如也,并没有什么人,但那粗犷低沉的人声,却响彻天际,从聒噪的蝉鸣中冲了出来。
春玉放下果皮,转头望着门外,“外头怎的这么大动静,难不成是老爷少爷他们回来了?”
春玉站起,随意在衣裙上擦了擦,对沈鸢道:“小姐,我这就外去看看。”
沈鸢放下笔,想和她一同去,但她还没应声,春玉已经跑了出门,那身影飞快,转眼便出了院门。
沈鸢走到门口,就见一穿着似锦衣卫的人由远处走进了院子。
“沈廉二女儿,沈鸢,是你吧。”那人看着手中名册,又看了看对面站着的沈鸢。
沈鸢点头,皱眉看着来人,心中顿感不妙。
“走吧,到前院去。”
锦衣卫立在原地,眼睛一直盯着她,似是要看着她往前走。
沈鸢每走一步都很惶恐,她没有望身后,但那人的影子就在自己旁边,一直跟着。
去前院的路上,沈鸢看到了这群如鱼贯入的锦衣卫,身着统一服装,涌进了她家,依次往后宅沈廉的住处奔去。
前院大堂,林姨娘满脸焦急,双手捏着帕子站在门边,大堂里还聚集着几个沈廉的书办,还有管家。
厅堂正中,坐着一个穿着红色官府的御史,还有一个太监,太监手里拿着明黄色的圣旨。
右侧首位,正是前些天,来家里找她的傅翊周。
太监瞥了眼沈鸢,“想必这位就是沈廉的女儿了。”他的声音尖细。
“行,既然人到齐了,那么我就宣读圣旨。”
此言一出,靠门边的沈家众人纷纷下跪,沈鸢动作慢了些,看了眼傅翊周,他垂眼坐于椅上。
以往沈嘉麟请他来家里,他也是坐在那个位置。
沈鸢被林姨娘扯了下裙角,这才跪下,膝盖磕在地砖上,清脆一声。
太监宣读圣旨,大概内容是沈家父子皆有罪。沈廉借祭祀,大兴土木,肆意敛财,沈嘉麟纵容下属,致使运送木材的五艘大船翻沉。
沈鸢头抵在地上,太监尖锐的声音像是一场异常缓慢的凌迟。
沈廉和沈嘉麟在宫中就已经被镇抚司的人押回了大牢,现正在严加审问,待会沈廉的这些书办也要被带回镇抚司。
而且这不仅是对沈廉的查处,对于沈廉的几个族亲兄弟,在地方各处,也都有专人去抄没。
虽然外面艳阳高照,但圣旨上的写的内容,却像是平地一声惊雷,沈鸢听得脊背生寒。
朝堂内外,众所周知的奸党是夏家。她曾想过夏家势必会倒台,但怎么也没想到自家会先走到他们前头。
她居于深院,对宫中的事也只是有耳闻,但具体发生了什么,每每也都是沈嘉麟会说两句。
可沈嘉麟和沈廉这些日子都在宫中奔走,一个为了修大殿,一个为了天坛祭祀,没有人告诉她这些日子都发生了什么。
最早还是之前傅翊周来家里,沈嘉麟提过夏长荫对工部事宜不管不问,做甩手掌柜。
可圣旨里却说一切的始作俑者是沈嘉麟好大喜功,下属急功近利。
沈鸢紧闭上眼,她不相信自己的父亲和哥哥真会做出如此滔天巨错来。
联想到一天前,宁殊说要带着自己去西边的事,沈鸢一下觉得他很可能早早便知道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事。
圣旨不知何时宣读完,众人又都熙熙攘攘地站了起来,林姨娘搀扶着仍旧埋头跪在地上的沈鸢,两人对视,眼神俱是深沉且空洞,似有无限话要说,但最后也只是止住不言。
在外面来回的锦衣卫,成箱成箱往外搬东西,沈鸢收回视线,垂眼看着地面,耳朵边的声音嘈杂。
宣读完圣旨后,这些抄家的负责人似乎变得格外轻松。
那太监的声音独特,语气带着点恭维,“傅千户年轻才俊,现在可是小阁老身边的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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