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里的园子,宁殊再熟悉不过。
槐树掩映,遮住了一大片荫凉,枝头绿意繁茂,白色小花嵌入其中,满地都是掉落下的花瓣,有些落在草地上,被阳光晒干。
“小黄,坐下。”
沈鸢坐在凉亭里逗狗,小狗圆头圆脑,背黄腹白,正吐着舌头,仰着脑袋看她。
“坐下。”沈鸢命令道,抓着肉干的手举起,小狗正眼巴巴望着她拿肉干的手。
“坐下,把手给我一只,才可以吃肉干。”沈鸢耐心说道。
小狗眼睛又亮又圆,举了几次前脚,但是又放下了,像是在戏耍她一般。
终于,小狗将一只手放进她手心中,沈鸢欣慰地笑着,放了一块肉干在它嘴里。
可它吃完肉干,就翻脸不认人,突然又将爪子收了回去,沈鸢手心空空,气鼓了嘴。
这个喂不熟的小家伙。
不过她手里还有肉干,她再想像将才那样训它,可是它只骗了她手里的肉干后,转头就跑出了凉亭。
“你这小狗这么坏!”沈鸢咬牙,一眨眼的功夫,小狗就跑离了视线。
她反应慢了一些,才追了上去。
真是可恶,这么小的身子,和这么短的腿,居然可以跑得这么快。
“别再跑了,再跑我就将你送到别的人家养。”沈鸢提着裙摆,上气不接下气,边跑边威胁道。
那小狗奔着前蹄,几乎是弹跳着往园子外跑。
□□高低起伏,没有黛瓦覆盖,线条流畅,像是墨笔勾勒的流畅线条,墙上是垂下绿荫的枇杷树。
眼看小狗要跑出了月门,一只黑靴迎上就踹了上了它的腹部。
生气蓬勃的小狗顿时倒翻在地,嘴里可怜地哼叫着,又翻滚了一圈趴在地上。
沈鸢追到时,满脸惊恐,先是愣在了原地,后又立刻蹲下,抱起了躺在地上的狗,它一动不动,痛苦不堪。
她将狗护在怀中,怒目瞪着来人。
“不是素来爱洁净?怎么养起狗来了。”
宁殊视线只淡淡扫过她抱的那只小狗,然后目光就移到了她的脸上。
一见来人是宁殊,沈鸢冲上头的怒气,又海水退潮似的,渐渐消下去。
她轻轻抚着小黄狗的毛皮,小家伙这次是真的害怕了,哼叫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听上去就叫人心疼。
这是一只小土狗,频频在沈府门前,以及旁边的巷道里逛来逛去,小厮们看见了,拿剩饭菜喂。有一天沈鸢瞧见了,这小黄狗模样怪惹人疼的,就跟他们要了过来。
可能是小狗认生,它已经认了前些日子喂它的那些人当主人,而她这么残忍地就把它给抢了过来。
她住在家里,也不经常逛市集,唯一解闷的就是读书,有古今的收录,也有时下流传的一些话本。
要是哥哥在家,她还能听他将一些朝中或其他地方的一些趣事,但哥哥他一连半月不曾回家,再也没有人把她从院子里喊出来吃饭。
沈鸢有点怨自己的兄弟姐妹太少,而且从小跟着他爹各处赴任。刚在地方认识了一些小伙伴,转眼,她就又要跟着她爹搬家。
所以这个小狗的出现,她还是挺欣喜的,不过,有些感情好像勉强不来,她无法让这只小狗信任她。
阳光炙烈,宁殊见面前的少女不说话,脸颊被晒得红扑扑的,心事重重的样子,他攥住她的手臂,将她带到了荫凉下。
上次的不欢而散,是因他有情绪在,所以做出的举动很疯狂。可最终,他还是不想在她生病之时,趁人之危。
这种单纯的掠夺,也不是他想要的。
宁殊眉眼深沉,目光掠过沈鸢的头顶,两人各怀心事,在枇杷树下沉默了许久。
枇杷成熟,黄色小果结在树上,有些已经被虫鸟啃食,掉落在地上。
良久,宁殊才低垂下视线,开口道:“瑞宝?”
他声音很轻,一下子很熟稔的称呼,叫沈鸢突然恍惚。她鼻腔发酸,视线只在他衣衫上,他腰环上处那副云锦,线条流畅,交织在一起像是漩涡,看得人脑袋发晕。
“上次的事,是我鲁莽,没有顾虑你的感受。”他话音一滞,沉下口气,“可我对你……”
他的声音又戛然而止,他张了张嘴,失了节奏。他不明白要怎么表达这份情绪,词不达意,任何说辞都显得苍白。
“你可以懂我的心情么?”他猛地攥着她的双肩,弯腰看着她的眼睛,但她长睫垂下,也看不出她眼中所想。
“我并不想用那样糟糕的方式对你,但那次我真的不知道是怎么了,我……”
他的话再次哽住,沈鸢这才抬起眼皮,往常意气风发的他,眉眼间,到举手投足都是傲气,自得。现在他眉头紧锁,眼里似乎被一层迷雾蒙上。
“没事,都过去好久了,我都快忘记了。”沈鸢抱着小狗有点重,而且它好像在怀里睡着了。
她把它放在小径边的草地中,小家伙压伏在草丛中,听着人讲话都能睡过去。
她再站起时,宁殊松了手,手臂垂在两侧,有点颓丧。
沈鸢轻拽宁殊的衣摆。
“就算不能成一家人,但我们总归小时候都在一处长大的,我记着有次打翻了砚台,你很宝贝的书被我毁了。那时候我就觉得,完了,要是你发现后,肯定再也不会理我了,可之后,你也只是冷眼看我,最后说了句‘算了,你也不是故意的’。”
“我觉得你也不是故意的,何况你能冷静下来后,找我道歉。”
宁殊眼下有两道很明显的黑线,横隔在鼻背处,听了沈鸢的话后,他眼睛有了些神采,望着沈鸢。
“但是,你不该踢我的狗。”沈鸢皱眉,认真道。
宁殊蓦地笑了,食指与拇指相互摩挲,“下意识踢了一脚。”
“什么?”
“抱歉,我一路走来心里很烦躁,没注意到是你养的狗跑过来。”宁殊正色。
以往听他讲宫里的事,沈鸢也略知点所谓党派间的渊源,再加之父兄接连半月不在家,她心里总觉着不对劲。
“难道,是又发生什么了?”她问。
“我即刻要赴任山西。”
宫里的旨意已下,他接了调任,一路从宫中出来,顺路到了沈鸢家,第一个就想把这件事告诉她。
闻言,沈鸢眼睛瞪大,“山西?”
宁殊点了点头。
“去山西干嘛?”沈鸢明显听出了不对劲,“难不成是要打仗?”
宁殊神色复杂,没有回答。
“谁的主意,皇上?还是他听了哪个大臣的提议。”沈鸢着急问。
宁殊挥了挥空中漂浮的游丝,“通政使司提议,夏长荫附和,薛阁老也觉得妥。”
“这到底是为何?为什么夏长荫他们会推你去山西。”
沈鸢他家和夏家有往来,但是也从不得罪薛家。而宁家与薛家一派,她是知道的。
而且宁家和夏家作对了几次,这次夏长荫推荐宁殊去山西,她实在想不出,这会是什么好事。
“具体情况,我要到那才能知晓。”
所以宁殊脸色不好的原因,是因为他要赴任山西。
沈鸢脸色也因为这个消息变得格外凝重。
而且这一出,好像十年前的一幕重演了。
即便是战功赫赫的将军陆照,最后也落得个死于狱中的下场。虽然后来皇上恢复了陆照的名誉,将一群诬陷之人处死,但陆照终是死了。
而竭力为陆照奔走的薛逢春,也从此开始平步青云。
宁殊长舒一口气,“瑞宝,我想为百姓做事,保护边境,免受鞑靼涂炭,但我不想被人掣肘。”
此趟去山西,他的一言一行,都会被人盯着。军中之人复杂,无论是有谁的眼线在,他都不稀奇。
“我以为我能左右局势,但如今,我觉得我也是被人推出去的一颗棋子。”宁殊苦笑。
被谁推了出去?夏家,还是薛家,亦或者两者兼有。
“夏长荫。”沈鸢咬牙道。
她哥这些天没回来,也正是因为夏长荫这个工部头子,对底下发生的失误不管不问。他从来不会解决问题,反倒一直在为人制造麻烦。
“但局势已定,我应下了这份差事,无论如何,我都会做到我该做的,哪怕是死在边境,也绝不会让那群异族在我朝横行霸道。”
讲到这,宁殊的眼里闪过一丝杀意,目光锐利,如同寒光尖刃。
沈鸢抬眉,认真注视着他,“你一定要保重,只有好好活着,才能想办法,才能保护百姓。”
宁殊喉咙哽咽,目光真挚。
“我此去,薛阁老也没再和我爹提那门亲事,你知道的,我前头有四个兄长,三个都已成了婚,只有三哥未娶。我这次西去,凶多吉少,这门亲事终究会作罢,说不定,薛逢春还会把他女儿嫁给我三哥。”
说到亲事,沈鸢的眼神突然恍惚,心下察觉到他要说什么。
宁殊抓着她的肩膀,低下头,额头几乎要抵到她的额头。
“瑞宝,你和我同去,如何?”
“你信我,我一定能保护好你。”
“我们到了山西,就在那成亲,之后再写书信,告诉京城里的家人。”
沈鸢突然又愣住,长睫垂下,不敢再望着他的眼睛。
“我……”她话开始结巴,眼神向旁边的艳阳下乱瞟,正好看到月门外有一个玄衣影闪过。
沉吟好一会,她才说:“我希望你平安,可对不起,彦承,我不能和你一起去。”
宁殊见她拨开自己的手,便顺势松开她肩膀。
他眼中情绪万千,盯着她看。
“你先别急着做决定,好好想想,那人并不是良配,何况你才认识他多久,又怎知他的为人?”
“十日后,我便离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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