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骞踏着细雨回到院子时,天已经黑了个彻底。
两块门板并未合拢,被风刮得“刺啦刺啦”地响,同晴日里的野蝉一般吵人。想来是阿树那个冒失鬼,送个鱼汤还能忘记关门,他明日得了空档非得去将人收拾一顿不可。
他拧起眉头,进院将门关好,脱了雨具,行至屋前,欲掀帘子的手一顿,转而在门框上轻叩几声。
“某可否入内?”
“某带了你要的东西回来。”
里头寂然无声,他犹豫着将帘子缓慢拉开,“崔女公子?”
屋子空空荡荡,何止没有鱼汤,连人都没了。
橱柜的门大敞着,零零碎碎的东西扔了一地,床榻更是可怜,右边尚算完整,左边便只余下不规则的短布条镶在上头,活像个剃度到一半被赶出寺门的野和尚。
他只打眼一望,便知藏得最深的长刀没了。
白原洲有贼?
笑话,便是真的有,也没有偷到他这个贼寇头子身上的道理,是以,会做出这种事的便只有崔竹喧了。
白原洲拢共才二十几户人家,跟谁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若瞧见个陌生面孔,定然会第一时间来寻他,而现在每家每户都是闭门不出的状态,就可确定,她没躲进任何一处民宅,而是直奔着渡河去的。
寇骞深吸一口气,冲出家门。
雨夜用小舟渡大河,她要是真能顺利渡过去,他寇骞从此跟着她改姓崔算了!
白原洲的路,他比她熟络得多,比起一路磕磕绊绊、平白兜了好大圈子的崔竹喧,他则是直直地奔着停船的渡口而去,终是来迟一步,只望见了被斩断的半截绳索。
“崔竹喧!”
“听到就应一声,今夜不能渡河!快回来!”
被点到名姓的人倒是想应声,可光是呼吸就已然间断而艰难了,音节在喉间尚未成形,就被恶劣的浪砸上来,带着涩味的河水涌入唇齿间,似乎比那碗桂枝汤还要苦上百倍。胸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扼住,窒息感蔓上心头,眉眼湿透,全然辨不清那是雨、是河、还是泪。
耳畔的呼喊声渐渐弱了下去,连带着淅沥的雨、汹涌的浪都不再明晰,如浓墨般的黑暗在视野里晕开,她几乎不知道此刻自己是睁着眼睛还是闭着了。
水里可真冷啊,她想。
可下一瞬,便有一只结实有力的手揽向她的腰间,她几乎是本能的,如攥住救命稻草般,缠住了那具温热的躯体,被带着一路往上,风声和雨声重新涌进她的耳中,她却只是剧烈地咳嗽着,呕出被灌进的河水。
寇骞用麻绳将两人捆在一起,沿着绳索的另一端——渡口的老杨树,艰难地游回去,至于被浪头掀走的小舟,沉进水底的长刀,漂浮河面的包袱,管不了,也无暇去管。
大概是在皮肉被浸至与河水同温时,才踩着软烂的沙土上岸,饶是他一贯在水里讨生活,带着个人在浪里挣扎一路,眼下也免不得喘着粗气,解开腰间的绳结,冷嘲道:“当真是小瞧了你,我当你只是脾气大,没想到胆子比脾气还大,白日里刚从水里出来,夜里又要下水,急不可待想要当鱼食?”
若放在寻常,崔竹喧定受不了这番挖苦,便是拳脚拼不过,用一口银牙也得啃下他一块肉来,绝不让此人好过,可偏偏,是现在。溺水的窒息感方才退却,或咳嗽,或哽咽,泪水混着雨水湿了一张美人面。
他烦躁地皱起眉头,想把这个烫手山芋给丢出去,但耳侧娇弱弱的哭声,扰得他心潮也不平静起来。
他用冷硬的声调开口:“松手,下去。”
但那娇贵的女公子,如何会听他的指派,自顾自地哭着,如此僵持了半晌,终是寇骞先服了软,叹了口气,虚虚地拍了下她的脊背,“好了,回去吧。”
“被扔河里的都是某的家当,你有什么可哭的?”此话一出,那哭声又汹涌了几分,他顿时懊恼起自己的嘴笨,深吸一口气,用此生最温软的语气去哄,“你要的新衣裳、蜜饯,某都准备好了,回去泡个热水澡,早早睡觉?”
回应他的是个虚弱的声音,“我的鞋丢了,走不了路。”
他低眉看去,左边的绣花鞋尚且规规矩矩地踩在沙土上,右边的罗袜沾不得污泥,索性用他的鞋面垫脚,他几乎要被气笑了,丢了只鞋,又不是丢了只脚,偏她的小臂还紧紧攀着他的脖颈,湿漉漉的青丝贴在他的颈侧,微凉的水珠便自她发间淌到他的锁骨,而后再沿着领口的缝隙溜进去,无端惹出一点热意。
“我捞的哪是什么姑娘,分明是个祖宗!”
寇骞轻嗤一声,却把人打横抱起,让她伏在自己肩头,天上还下着雨,这般多少能遮着些。
许是他表现得太过无害了些,又或是危险不复存在,惊魂已定,崔竹喧那一贯的蛮横心性又冒出来作祟,脸上泪痕未干,手指便去拽他的头发,“还不是你骗我!”
寇骞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拧眉瞪她,可撞上一双泪眼朦胧,心头窜起的火气又被强压下去。
“又说没船,又不肯送我走,家里还藏着刀,你根本就是满口谎话!”
“渡河的大船坏了,小舟在汛期渡不了河,今年的雨又比往年都大,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过汛期,某总不能像刚刚那样,带着你徒手游过去。”
崔竹喧依然用审视的目光盯着他,“那刀呢?你怎么解释?”
“松荆河上水匪盛行,总要有点自保能力,”寇骞顿了下,“你若信不过某,大可明日去问问邻里,他们是否有准备刀剑。”
按理说,这般确认过他并非歹人,她应当放下心的,可这样一来,岂不是代表今日种种,皆是她的无理取闹,她抬头盯着他的下颌,沉默良久,久到寇骞正准备用一副宽和大度的模样接受她的道谢和道歉时,她陡然间话锋一转,语气凌厉,“你可敢对天发誓,对我从未动过不轨之心?”
“……不敢。”
崔竹喧冷笑一声,“果然是见色起意的庸人!”
寇骞蓦然停住脚步,看向那张倨傲的脸,世间怎会有性情这般恶劣的人,还窝在他怀里呢,就已经开始毫不遮掩地辱骂了,虽说,骂得不痛不痒,还没这豆大的雨珠砸在脸上疼。
“某既是庸人,自然贪财好色,洛水神女被一个浪打进怀里来,便是圣人也要动心的,你用这个来要求某,是不是太苛刻了些?”他的目光直白又犀利,生生逼得率先挑刺的人不自然地挪开视线,“再说,某就是想想,又没做什么,天底下人人都爱金银,也没见着个个冲进钱庄烧杀抢掠。”
他说得恳切,像是真话,崔竹喧想。
可她到底忍不住继续追问:“当真?”
“……当真,”寇骞将手微微收紧了些,衣料早早便湿透黏在身上,二人又是这般亲密的姿势,他能听清自己乱了节奏的心跳声,恰恰与怀里的人同频,“所以,别怕。”
“某是好人。”
他再度说道。
从渡口回小院的路并不算长,只是途径许多屋舍,灯影幢幢,崔竹喧偏头看去,透过纸糊的窗棂,隐约能瞧见里头晃动的人影,料想里头的人也是如此,能望到她这般狼狈的影子。
是故她又往里缩了些,企图把自己藏进他的轮廓里,又担心被他发现自己的小动作,目光小心地打量过去,所幸,他只是神色冷淡地走着,目不斜视。
他也是一副落汤鸡的模样,若要再说具体些,应当算是只眉清目秀的落汤鸡。
饶是没有锦衣华服作衬,他的长相也担得上一声俊俏,只是眉目冷峭了些,不似那些文人温和,更是与她的前未婚夫南辕北辙,与端方君子相去甚远,倒跟话本子里的侠客相像几分,只可惜,是个打渔的。
光是瞧那些屋宅便知,不只是他穷,这一整个白原洲都穷,把这些地圈在一起,也就她在乡下的一个庄子那么大。
“寇骞。”
她突然喊了一声,后者顺从地低眉下来,只当是她被这雨浇得受不了了,“快到了,再忍忍。”
越过院门,回到屋内,因着浑身漉漉,未免沾湿被褥,崔竹喧被他放在长凳上坐下,仍是一只脚着地,一只脚翘着的别扭姿势,她正欲支使他,那人却先一步取了双软布鞋,她下意识地把右脚往他的方向伸了些,抬眸却对上他有些玩味的目光,“确定让某来?”
她猛然间反应过来,忙将脚往后缩,“我、我自己来就行。”
寇骞轻点下头,俯身把鞋放在她脚边,四处扫视一圈,仍是没瞧见应被送来的鱼汤,料想是阿树撞见那幕后,不敢轻进他的院子,于是先将那一包零嘴摆在桌上。
“衣裳在边上的木箱里,若是饿了,便先吃些糕点垫垫,某去给你烧水。”
崔竹喧罕有地挑不出刺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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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006 不轨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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