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崔竹喧若实在想挑,还是能挑出一堆刺来。
诸如,糕点的样式单一,入口不够细腻,再如木制的浴桶透出一股子穷酸味,再再如,澡豆里连甘松、白檀都未曾加,竟真的只是用豆子磨成的一罐粉,再再再如……
罢了,毕竟居于他人屋檐之下,她该随和些才是。
收回目光,不去瞧那些碍眼的东西,长叹口气,用布巾仔细地搓洗着,依仗着夏日不易受寒,直到浴桶的水已经泛凉,她才被迫停手,从里头出来。
寇骞替她借来的,是一条碧色的襦裙,不知是多少年前的老旧款式了,平白把她穿得土气许多,唯有衣料还算勉强,至少没有穿得浑身痒痒,只是太短了,她一抬手,袖口便要落到小臂正中的位置,不论怎么扯,都有大半截手腕露在外头,所幸天不冷,当作半臂穿倒也凑合。
她用丝带将发丝随意系在脑后,提着裙摆,小心地沿着檐下那一小块没有污泥的地走着,推门进去,寇骞已在桌前坐着了。
这人的手脚未免太快了些,又去烧了水,又去端了鱼汤,还抽空洗好了澡。
崔竹喧在另一边坐下,目光隐晦地打量过去,他换了身蓝黑色的袍衫,腰间系着蹀躞带,只是这都要入睡的时辰了,却连护腕都扣得严严实实的,也不嫌麻烦。
但比起这些,她更关心另一点,他有没有洗干净?
不会只是把湿衣服换了吧?江水里掺着那么多泥沙,还混着鱼腥味儿,要真这么过夜,人怕是都要腌入味儿了吧?
或许是她的鄙夷过于直白,扰得寇骞盛汤的动作都有片刻迟疑,犹豫地看了看自己,“某的衣裳不对?”
崔竹喧不自然地挪开目光,尴尬地出声:“没有,就是觉得,你这个人干活还挺利索,这么一会儿功夫干了这么多事。”
许是为了增加言语的可信度,她连忙把先前思忖好的正事拿出来说,“你既喜欢金银,那我许你三块金饼可好?”
那人不置可否,她便自顾自地往下说:“那根簪子也给你,若你哪日不想在这处待了,将簪子递到崔府来,我定然给你安排个舒服的差事——大官可能得叔父点头,但小差我自己就能做主,总归不会让你流落街头的。”
寇骞微微挑眉,“小祖宗就不能盼某点好的?某有手有脚的,怎么就要流落街头了?”
上一刻还算温和的声音,这一刻又被他招惹至含怒,“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我这是在对你好呢,怎么好赖分不清呢?”
寇骞愣了下,随即低笑几声,在这唯有雨声的夜里,那笑声便格外清晰了,崔竹喧深觉这是他忤逆自己的证据,于是又扯了一把他的头发,盯着他扬起的眉眼变成呲牙咧嘴,这才满意松手。
“先前我对你的态度是不太好,但那也是因你来历不明,现在误会解开,我也许了你报酬,你要是敢到外头乱说我是恩将仇报的白眼狼——”
“某不敢。”
崔竹喧对这人被教训过后的识相深感欣慰,“这还差不多。”
寇骞好笑地望了她一眼,把盛好的鱼汤推过去。
崔竹喧拿起木箸,低眉在碗里搅动一番,以验尸的目光去审视漂浮在其间的各色肉块,黑的、白的、焦黄的、深灰的,被一根根熬煮至透明的骨头穿插到一起,宛若最凶恶的歹人作案后留下的碎尸现场。
她咽了口口水,本能的有些反胃。
但她确实是饿了,毕竟醒来这么久,也没什么正经吃食下肚。
可碗里真的是能吃的东西么?她从未见过这么不堪入目的尸块汤。
偏生对面那人全无她这般千回百转的心思,只在她犹豫的这么短短时间里,他的碗就已经见了底,此刻正用汤勺利落地添补第二碗。
大约、大概、大抵是能吃的吧。
崔竹喧的木箸又在汤水里浸了浸,仍没找到下嘴的位置。
“你不吃鱼?”
“这是鱼?”
寇骞停箸望过来,拧眉端详了下这惨被踢出鱼籍的豆腐炖鱼,决定为它正名,“长这样的,不是鱼是什么?会凫水的鸡还是生了鳞的鸭子?”
“可是、可是……”崔竹喧想要描述一番自己平日见到的鱼汤的模样,但细纠下来,好像确实有那么几分相像的地方,眉头不由得蹙得更紧,连鱼都不认得,岂不是让人耻笑?
她垂下头,在碗里挑拣稍微好看些的白色肉块,可木箸刚把它捞起,就瞧见里头藏的尖尖细细的刺,这要是扎进喉咙里,怎么得了。于是她又去换下一块,可下一块也有,甚至比上一块的鱼刺更多。
哪有这么不负责任的厨子,煮鱼前连鱼刺都不剔干净!
她撂下木箸,决定还是继续靠点心充饥得好。
崔竹喧正要寻个借口推托,面前却突然伸来一只手,把她的碗端了去,将里头被搅和得稀碎的鱼汤换了个地方待着,转而迎来两个金灿灿的荷包蛋躺进碗底,上头再浇一勺雪白的豆腐,重新被摆回她的面前。
“我也不是不吃鱼……”她低眉咬了一口荷包蛋的边缘,煎得有些焦了,带着一点苦味,同好吃不沾边,只能算是勉强入口的水平。
“嗯,只是不吃鱼头、鱼尾、鱼内脏,见不得鱼皮,还不会挑鱼刺。”寇骞淡淡地把她的未尽之言补充完整,“怪这鱼不识相,没长成合你心意的模样。”
她当即剜过去一个眼刀,这话说的,搞得好像她是什么很不讲道理的人似的。
但吃人嘴软,崔竹喧决定等吃完再同他掰扯这些。
两个荷包蛋并一碗豆腐汤下肚,她又捻了块绿豆糕慢吞吞地啃着,蒙难流落的惊惶都一并被嚼碎咽下,她甚至想起那些个话本子来,果然文人写字就是夸张,一分事实非要三分吹嘘、五分藻饰,再口口相传、添油加醋,最后搞出十一分的耸人听闻来。
大邺吏治清明,哪就有那么多不要命的歹人肆意生事,动不动就说天下不太平,这儿有盗匪,那儿有恶徒的,弄得她好生心惊胆颤了一番,结果弄出个大乌龙来。
她瞟向对面,虽然是个草寇,但知节守礼,倒是比她在虞阳相看的那些个歪瓜裂枣还强上几分。
“明日想吃什么?”
“七翠羹、素烩三鲜丸、清炖蟹粉狮子头。”
寇骞收拾碗筷的动作顿了一下,重新坐下来,目光盯了她半晌,确定她是出自真心而非刻意刁难,无奈地抓了把头发,“某换个问法,你有什么不想吃的?”
崔竹喧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儿要是能凑出那些珍馐佳肴来,他们此刻也不必围在这张小桌前喝尸块汤,她难得体谅了下旁人,“清淡些就好,我不挑。”
寇骞敷衍地点点头,信她,不如信江里的鱼会主动蹦进他的碗里。
“你就住之前的那间卧房,被褥在床底的木箱里,若是夜里会冷,就翻出来盖上。”他动作麻利地将锅碗都放进木盆里,等白日里有光方便清洗干净,“某会在辰时叩门,其余时间有人来,不要开门,打发人去槐树下的屋子寻我就行。”
崔竹喧不由得有些疑惑,“你为何要在同一个村子里置办两处不挨在一起的屋宅?”
“……因为某是去邻居家借住。”
她一时语塞,自己这个外来客,竟把屋主给赶出了家门,顿时生出了点零星的愧疚,“我再给你十两银子,当做赁屋子的钱。”
十两,都够他再盖一间屋子了。
短短一日,就许了他三个金饼、十两银子、一支金簪和一个吃喝不愁的差事,拜财神都没有拜她来得见效。
寇骞再度披了蓑衣斗笠,步入雨中。
他应是贪财好色,所以才肯费心哄人。
……
床板很硬,却是不怎么结实的样子,崔竹喧甚至还没翻身,不过是动动胳膊挪挪腿,床架便吱呀吱呀响个没完,这般不中用的东西,不若劈了当柴烧算了。她又盯向跟乞丐装没什么两样的床幔,拿这个引火正好。
但也只是想想,总不能真的把人家的卧房一把火点了。
要不然叫寇骞明日帮她把这床幔补补?大不了,她再给他一条银铤。
她这头睡不安稳,寇骞那头亦然。
寇骞推开房门,扑面而来就是一股浓重的酒味儿,里头人划拳、摇骰,玩得气氛正好,却于此刻戛然而止,一个个都是扯出张尴尬的笑脸,暗搓搓地把押注区的银子往自己怀里收。
坐在正中央的阿树腆着脸问:“老、老大,你要来怎么不早说?”
“要是说了,怎么能知道你们新花样一天比一天多?”寇骞解开喉间的绳结,立时有眼尖者跑到后头接过蓑衣斗笠,欲趁放雨具的时机悄悄溜走,脚刚迈过门槛,就听得冷淡的声音继续道,“冒雨回去,易染风寒。”
于是那脚当即退了回来,闷头钻到墙角去。
“心虚成这样,赌的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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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007 贪财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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