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南的夜,总黑得让人心惊。
盛夏将至,行宫留守的宫婢已经将厚帘换成了薄纱,仔细叠好后,一个接一个退出了皇后的寝殿。
皇后姓宋,是前首辅大人宋明安的嫡孙女,自幼博学多才,有“女秀才”的美名,兼之姿容妍丽,被先帝点给当今圣上为妻,至今已有十五载。
寝殿内传来少年断断续续的读书声,声音不太流利,断了之后总要从开头背起。
一道温柔的女声则不厌其烦:“亓儿,再看一眼书。”
少年翻了翻书页,“子曰:爱亲者,不敢恶于人;敬亲者,不敢慢于人。爱敬尽于事亲,而.....而......”
“而德教加于百姓,刑于四海,盖天子之孝也。”
“哦...子曰:爱亲者......”
在外头守夜的小宫女打了个哈欠,嘀咕道:“我都会背了,太子还没背熟,难怪圣人要把皇后母子俩单独丢在行宫里,眼不见心不烦嘛。”
跟她一起的小太监连忙嘘了一声,他左右张望了一番,没看见旁人的身影,这才舒了一口气,小声怒斥道:“你是在行宫里待久了,脑子都不清醒了是不是?皇后太子如何,轮得到你一个小宫女多嘴!”
宫女扁扁嘴,当下没多说什么,等值完夜第二日回了屋子,才和姐妹几个躲起来谈论行宫里这只落魄凤凰的闲话:
“去年圣人在行宫避暑,宫宴之上太子当众无故发笑,惹得圣上一怒之下带着嫔妃回了宫,也没对皇后有什么安排,把母子两个就这样丢下了。”
“我没听说太子烧坏过脑袋啊,怎么这么...?”
“谁知道,十三四岁的男孩了,懵懵懂懂心智还像个幼童一样,脑袋缺根筋,记不住事,还不会看眼色。”
“可惜了那么俊一张脸...”一个小宫女回想起太子那张白皙俊郎的面容,不禁叹气。
大萧传国到如今已有一百五十余年,皇家男儿各个都生了一副好皮囊,当今圣上的儿子里以太子的容色最盛,就连倾国倾城的陆贵妃所出的五皇子和七皇子都要矮上那么一头。
可惜太子君子皮囊,一颗痴儿心。
“我还听说圣上还在潜邸那会儿,没娶妻之前有个心上人来着?”
“这我知道,就是陆贵妃嘛。我家乡有个姐妹叫彩儿的,现在就在贵妃宫里伺候,都说贵妃脾气好,比起咱们这一位也不遑多让。”
“先帝也是,怎么好端端的拆了一对鸳鸯,看我们皇后现在......唉!”
小宫女们凑成一堆,唉声叹气。
她们口中的苦情人宋皇后此刻正倚靠在水榭旁,一下又一下给熟睡的太子拍着背。
池塘里,荷花已经长出了小小的花苞,等皇上来行宫避暑时,应当差不多要开了。今年的荷叶倒是开得盛,接天碧叶重重叠叠,乍眼一看,好似池上盖满了一层绿翡翠。
宋皇后尚在闺阁时便钟爱荷花,所谓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然而一去十五载,她再也找不回初读爱莲说时的志得意满了。
一年前的行宫宴上,被皇帝当众训斥“无德,不堪为后”时,宋皇后想用一尺白绫了结自己,可想想幼子,暂时放弃了这个想法,只自己在寝殿暗悄悄的哭。
在宫宴的第二日,帝后不睦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整个行宫,陆贵妃来见她,道:“姐姐也不要拗着性子,圣上堂堂一国之君,宴会上被太子丢尽了脸面自然会龙颜震怒,不若好生和圣上道歉,也好过帝后离心,国祚不稳。”
这话听着没什么,实际上是把宫宴风波的过错一股脑甩给了皇后,还夸大了后果,暗讽太子品行不端,皇后不利国运。
宋皇后何其聪明,一眼便看出陆贵妃这番话是存心想挑拨她与圣上的关系。
这种事情在她嫁给圣上的十五年里发生过不少次,起初宋皇后还能平心静气看她上蹿下跳,可观棋者一旦入局,再聪明的人也总会跌跟头。
这可是十五年啊。
即使是钝刀子割肉,割十五年总会割断吧?
宋皇后如人料想的那般骂跑了陆贵妃,同皇上爆发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冷战,最后皇上一甩衣袖,撇下皇后和太子,带着浩浩汤汤一大队人马回了京。
宋皇后再也不会为此伤心了。
无德又如何,不堪为后又如何,只要亓儿能平安长大,她就是舍了这后位又能如何?
夏日炎炎,太子睡得迷糊,他揉了揉眼睛,嘴里喃喃:“母后...要吃水晶虾饺...”
宋皇后知道他没完全清醒,估计是在梦里吃他的水晶虾饺,不禁有些好笑。
她招招手,守在水榭外的贴身婢女章玉轻步过去。
宋皇后耳语吩咐她,让厨房中午做一盘水晶虾饺。章玉与宋皇后对视一笑,下去吩咐小宫女去办事了。
宋皇后一边继续拍着太子的背,一边撑着头假寐。
等皇上回了行宫,无论如何也要低头认错,自己如何倒不重要,亓儿可不能永远待在这行宫里过此一生。
然而没过多久,水榭外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
宋皇后被惊醒,皱着眉望向声源处,只依稀看见五六个宫女太监聚作一堆你推我挤,很是不雅。
“怎么回事?”
章玉奉命前去查看,不过片刻,这位皇后最亲近的正一品宫令女官竟不顾形象飞奔而来,言辞间多是惊慌失措:“娘娘,有燕王叛军攻上行宫来了!”
宋皇后也被吓得直站起:“在山脚下?”
章玉欲哭无泪:“已经打上来了!正往娘娘您的寝宫来!”
燕王是先帝时封册的藩王,属地正在汴南旁边的嘉义州。九个月前燕王宣布自立为王,但不成气候,被朝廷军击溃,如今只剩下部分残党还未剿灭。
好端端的,燕王残党怎么会来攻打行宫?
“禁军呢?护卫呢?他们干什么吃的!”宋皇后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她还不想死。
章玉看着她,欲言又止。
“...三天前,皇上旨意传来,今年不来行宫了...那些禁军...被皇上一并召回了京城......”
宋皇后顿时心凉成冰。
她往后跌了数步,喃喃声染上哽咽:“你们都瞒着我...”
平日里娇花一般的美人儿泪流满面,“你们都瞒我......他好狠的心!”
歇斯底里的嘶吼吵醒了睡得正浓的太子,他看见自己的母后哭得不成人样,也跟着哭了起来。
大约是听见太子的哭声,宋皇后忽然醒过神来。
她抹掉脸上的湿润,此刻前所未有的清醒:“快带他走,带太子走......他们要我死,章玉,我只信你了。”
宋皇后紧紧握住章玉的手,一双多情的凤眼死死盯住她。
章玉内心大骇。
相伴多年,她从未在皇后脸上看见过这般绝望的眼神。
哪怕当初在东宫,还是太子的皇帝日日流连陆侧妃的寝宫,哪怕在行宫里被皇帝当众拂了面子,宋皇后都没有这般灰白绝望过。
不知叛军到了哪儿,行宫西南角突然燃起了大火,哭喊声越来越清晰了,行宫的墙壁已被鲜血染红。刀砍肉的声音、兵甲摩挲的声音,砸门声,每一声都是催命符。
“来不及了,你现在就带太子从后山跑,沿着俪羊山一路去青州,去找我哥哥,一定要护好太子,哪怕你死了太子都不能出事明白吗?!”
宋皇后的力气很大,指甲嵌入肉中,抓得章玉疼痛不已。
可她没有一丝埋怨。
章玉同样泪眼模糊,“......章玉明白。”
宋皇后抖着手松开了她,最后看了一眼哭闹不止的太子。
她偏过头,像泄了气:“罢了,别去找我哥哥,就让亓儿做一个平民百姓吧......偏殿的妆奁盒里有迷药,钥匙藏在那株君子兰的花瓶底下,如果亓儿一直哭闹不止,你记得...哄他吃药。”
章玉知道已经不能再拖了。
她将挣扎不止的太子扯了起来,朝宋皇后重重磕了个响头,“太子妃娘娘,燕红去了。”
下跪磕头的那一瞬,章玉脑子里突然如走马观花一般闪过许多回忆。
最后停止的一瞬,额头传来刺痛,脑袋里浮现一张稚嫩素净的脸。
新婚之夜,盖着红盖头的太子妃悄悄扯下一角,一脸好奇地看着眼前灰扑扑的小宫女,柔声问道:“你叫燕红?......这名字不好,改为章玉如何?”
看着章玉拉扯着太子离去的背影,宋皇后内心思绪万千。
她知道自己是病急乱投医了,不知道章玉一个弱女子能否带着太子逃脱追兵,但她知道攻打行宫的一定不是什么燕王余党。
那些乱臣贼子自顾不暇,哪里还会来惹麻烦。想挟持皇后?笑话,到现在天底下还有谁人不知皇后不得帝心?
她最开始本以为是萧晟要杀她,可现在细想,又觉得不是。
到底,夫妻十五载,她不信那个男人会狠心至此。
宋皇后脑中闪过许多人名:萧晟,陆贵妃,周淑妃......
余光之中,水榭已被人冲破最后一道关卡,一群蒙面乱贼挥舞着刀剑朝她跑来,语气兴奋:“皇后在那儿!”
宋毓敏闭上了眼睛,一如年幼时与父亲登高看日出被阳光晃了眼睛一样。
耳朵边上响起父亲的声音:“敏娘,可知为父为何要带你登高望远?”
“回父亲,是女儿即将为太子妃?视线不该局限于后宫六院,应不骄不妒,贤德大方,登高方能望远。”
父亲笑了一声,摸了摸她的头,“哪有那么多深意,不是你幼年时想与我一同登高看日出么,为父想趁你未嫁,了却吾女心愿。”
她红了脸,应了一声。
父亲叹气,望向她的眼神深邃而忧伤:“敏娘,须知慧极必伤啊。”
时隔十数年,这句话成了真。
宋毓敏感到脸上一片湿润,砍刀已在她脖颈上方重重落下,刀带风卷起她耳畔的一束乌发。
父亲,敏娘到最后要做一只糊涂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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