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冬天的一个清晨,漫天白光,满地白雪,一切来得毫无预兆。
曹平与曹安坐在一截木桩上,望着天空出神。
曹安说:“姐姐,我冷!”
曹平淡淡地说:“没事,忍忍就会过去!”
曹安从姐姐的眼神里看到一点鄙夷,他知道姐姐不喜欢他的软弱,但他真的很冷,且饿,于是他还是把这句话说出了口:“为什么要忍?去屋子里不就暖和了吗?”
曹平生气了:“你怎么这么没用?你让爸爸多失望!”
曹安一听到“爸爸”两个字,便安静了下来,虽然爸爸已经死于警察的枪下,但他依然不想让爸爸失望,他总觉得爸爸会在某个地方俯视着他。但他的肚子不够争气,偏偏在这个时候咕咕地叫了起来,异常响亮,叫人羞耻,曹安红着脸低着头不敢说话。
突然,曹安感觉到曹平的搂住了自己的肩膀,一个紧紧的搂抱,曹安心里一阵温暖,姐姐这样的时候不多。他通过这些偶尔的亲昵,知道了姐姐其实是喜欢自己的。
曹平搂着弟弟瘦小的肩膀,心里涌起一阵爱怜之意,他太瘦了,并且还在发抖,心里顿时涌起一阵歉意,责怪平常对他太严厉了,而他不过才十岁,从体型上看,不过才七八岁而已,他什么都不懂,自从父亲遇难后,他便像救命稻草般紧紧抓住她这个姐姐,时时睁大着‘求主意’的眼睛盯着她,他从不羞耻于示弱,而她最讨厌的便是他这种软弱没有主见的一面,如果一直这样,他如何能挑起兴教的担子,如何能为父亲与教友们报仇?
曹平摇了摇头,此刻她意识到自己太急于求成了,体内的母性被唤起,对于这样幼小的弟弟,她怎么能忍心把他当一只马一只狗那样去调教呢?他可是自己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啊!想到这里,她将弟弟的肩膀搂得更紧了,她必须要为自己与弟弟找到食物,否则在这个寒冷的雪地里,他们很快就会因热量不足而死去。
突然,她脸上绽放了一个笑容。
曹平问曹安:“还记得雪地抓鸟吗,小时候?”。
曹安点了点头,他当然记得,那是冬天里爸爸唯一允许他们的娱乐活动,那也是他和姐姐最爱一起做的活动,用一根细长的绳子系住一个竹筐,再将竹筐用一根树枝支在雪地上,人远远地躲在隐蔽的地方,手里拽绳子的一端,看到有小鸟跑到竹筐下,就晃下手中的绳子,令竹筐倒扣下来罩住小鸟,然后再由自己伸手去竹筐中抓住小鸟,此时此刻,小男孩还能体会到手握住小鸟的刹那的感觉,美妙、惊喜、兴奋。
曹平与曹安走回林中小屋,一个小时后,他们手握竹筐与绳子向树林深处走去,那里无人踏足,雪地平坦,雪下面有大量小鸟们爱吃的虫子与草籽,鸟儿们会更容易抓。两个人四只脚踩在雪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每走出一步,都要花去两人相当的精力,他们出于本能,知道现在每一点精力都十分珍贵,必须保存精力,但他们必须在精力未耗尽之前,找到补充热量的食物。
走了约十几分钟,他们靠在一棵树上停下来。这里五棵树围出了一块空地,半径约有两三米,捕鸟绝佳之地。两人兴奋地在空地上支撑起竹筐,在如何支撑竹筐的问题上,两人有小小的争执,不过这些是小问题,最后姐姐都会尊重弟弟的意愿,她知道弟弟将来是做大事的人。
他们两个匍匐在一丛荒草后面,小手小脸冻得通红,四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竹筐,仿佛要从竹筐中攫取出生命之源,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姐弟两人耳边一边安静,耳畔只响起莫名的声响,仿佛那是时间的流逝之声,不知什么时候,十岁的弟弟坚持不住了,寒冷强烈地侵蚀着他,他想闭上眼休息会儿。十五岁的姐姐狠狠地在弟弟的腿上掐了一下:“懒鬼,看鸟!”弟弟打了个激灵,想叫出声,但他没有叫出声,姐姐不知道他是没力气大叫还是不敢叫,但此时她无空去分辨这些了。
她看到一只灰色的小鸟正在迅速地啄雪,步子悠闲得令人生气,都在心里默念:该死的小鸟还不快点,小鸟当然听不懂他们的心声,依然继续慢慢踱步,姐弟俩屏住呼吸,等待着它一步一步走向竹筐,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五步,小鸟终于踱到了竹筐的边沿,弟弟兴奋地狠狠晃了下手中的绳子,那只倒霉的小鸟被罩在了竹筐下,绝望地扑腾着翅膀,发出呼啦啦的声响,在声音传入姐弟俩的耳膜中,宛如天簌之音。
姐弟两个兴奋地朝那只小鸟奔去,不一会便跑到竹筐前,两人经过短暂协商,由姐姐负责完成最后一步——将手伸进竹筐去抓鸟。
姐姐单膝着地,一只手急速插进竹框缝隙,突然听到身后有异样的声音传来,但现在什么都无法让她分神,她必须要抓住这只鸟,谁也无法阻止她抓这只鸟。
一个巨大的撞击声传来,就在身后,就在弟弟刚才蹲着的方位,不祥的预感传遍姐姐全身,她下意识地跳开、回头,但她什么也没有看到,只看到一个真奔自己面门而来的木棒,隐隐看到弟弟俯趴在雪地上,身下一大片红色,接近着,便听到自己头骨碎裂之声,世界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
1947年5月20日夜,曹平再一次从梦中惊醒过来,她清晰地记得弟弟俯趴在雪地上的画面,经过时间的发酵,那幅画面比十年前更渐清晰,洁白的雪地,鲜艳的血色,乌黑的短发,在她脑海中印成一幅对比度过去强烈的画面。
她一次次地在梦中看到那幅画面,又一次次地警告自己:对于无力改变的事,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忘记它;对于可以改变的事,必须全身心去投入。她望了望窗外,日头已落,只有一点微弱的余光在空气中浮现,眼下她有一件可以改变历史的大事要去做。
她跳下床,打开窄小的衣柜,取出一套黑色制服-----中央政府教育部统一颁发的学生制服,黑色的立领装,黑色的直筒西裤,穿好这身衣服后,随便扎起一个马尾,取过一顶黑色学生帽,小小的帽子前檐,小小的帽顶,现在看起来,她便是一个稍显清秀的普通男性大学生了,她相信以这身打扮亮相,即使是她旅馆的员工,也不会认出她来。
从柜子的最低下,取过一根木棒,足有手臂粗,一头圆,一头尖,看起来,像小时候用过的铅笔,只是比铅笑大了很多号。下楼,来到电车站台,站台上人挺多,她知道,大多数人到玄武湖就会下车,而她要去的地方要比玄武湖站远两个站点。
不一会儿,电车来了,曹平轻盈地跳上车,找了个角落站着,没有人注意到她,她知道没有行人能看得出她心中的兴奋——这不是第一次执行任务了,但依然还是兴奋,恰如她每一次走进教派总坛,瞻仰无生老母的圣像,都会心脏狂跳,不能自已,她相信,这或许就是从血脉里带来的信仰。
无论是执行任务,还是瞻仰圣像,她都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感觉父亲与她同在,父亲在指引着她,甚至能感受到父亲的气息。但其实她知道,父亲生前就不希望她加入教派,理由就是她是女孩,父亲的这个想法曾经让她懊恼不已,但此时此刻不同了,父亲赞同她支持她加入教派,她强烈地感受到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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