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5月的南京异常躁热,虽已是深夜,树上的知了聒躁不止,尖利的声音钻入金陵大学校长陈志庭的耳朵里,搅得他的大脑像一锅豆腐般晃来晃去,不能思考,却又思绪乱飘。自从接到那神秘的令牌以来,他就在等一个人,他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到来,但他依然乐意去等,他知道这种等待有有意义的,是神圣的,然而今天他希望那个人晚点来,因为他还有另一件事没办好:今天他在等周默,一个金陵大学二年级学生,白天闹游行的学生领头人之一,他要劝服他放弃计划,为同学们的生命负责,他必须这么做。
5月20日,中华民国首都南京七所大学学生几乎全部出动,响应全国的反内战反饥饿大游行,只有金陵大学的学生未上街,因为有校长陈志庭。当天上午,陈志庭便观察到了学生们的异动,便提前致电首都警察厅,三十余名警员提前潜伏在校园内,所以当下午两点五十多名学生冲到学校大门前的时候,便被早有准备的警员震摄在学校之内。
陈志庭从不相信这种无脑的游行能推动社会进步,他不理解那些所谓的进步记者,甚至还有相当多的社会名流,为何对这种毫无必要的牺牲大唱赞歌,其实这些年青的学生们不过是某些野心家争取利益的棋子罢了,有什么值得歌颂?那些歌颂者必定是别有用心!
透过敞开的窗户,陈志庭看到玄武湖灯影摇晃,那是些乘夜游湖的人,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再狠狠地吐出一口气,来自玄武湖的夜风,让他心情略微舒服了些,似乎负面情绪都被排出了胸腔。
说实话,他不怜惜这顶校长乌纱,他在乎的是学生的命,不能让他们暴露在宪兵的枪口下,他们虽然冲动、不理智,但他们将来都是社会的精英——金陵大学的学生必定是精英。他坚信自己是正确的,纵使被骂为汉奸卖国贼,也在所不辞。想到这里,陈志庭不禁有些悲壮,他是在为某个伟大的使命牺牲小我。
他转过身,为自己倒了一杯茶。离约定的时间已过去一个小时,周默还没来,会不会不来了?不像,他不相信中央日报社社长会教育出一个不重信的儿子。茶杯里热腾腾的水蒸汽碰到眼镜片,视界瞬间朦胧起来,他摘下金丝边框圆形眼镜,掏出手帕,在镜片上轻轻地摩挲起来。
办公室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朦胧中一个学生出现在门口。黑色的五四帽,黑色中山装。陈志庭想,没错,这一定就是那个游行积极份子周黙了。
“来,坐,先喝茶。”陈志庭一边低头倒茶,一边故作镇静地说。他要为谈判制造一个温和的开篇。他感觉到那个学生走近了,将茶杯往学生面前推去。
他突然感觉这个学生不对劲——从进门到现在,没听到他制造出一点声响,像只猫。
陈志庭抬起头,目光落在对方脸上,吃惊地说:“怎么是你?”出现在他面前的这张脸,洁白干净,眼神阴郁,似曾相识,但却又想不起在哪见过。总之,这不是他等的那个人。
来者不吐一言,脸上云淡风情,嘴角甚至露出一丝笑意,如果换个场合,这张脸会倾倒很多女学生,但此时却显得恐怖之极。台灯的白光从下而上地投射在他脸上,黑的地方深不见底,白的地方白如人尸,陈志庭从未在这张脸上读到满满的狰狞。
“学生制服“将右手从屁股后露了出来,电光火石间,木棍的尖端已对准陈志庭的心脏。木棍长约一臂,后端粗约一拳,从技术层面而言,显然这不是高效的杀人武器。但它却奇迹般地一下侵入陈志庭的体内,随着第一阵痛过去,陈志庭慢慢地闭上了眼睛,眼前浮现出女儿陈柔的面庞。
************
5月20日,深夜11点,白玫瑰酒吧。
“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爱呀爱呀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家山呀北望,泪呀泪沾襟,小妹妹想郎直到今,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甜腻的声音地滑过醉生梦死者的耳朵,让人混身舒坦。舞池中一对对红男绿女,戴着各色装饰的面具,穿着夸张的中世纪服装,恍然置身于怪诞的印象派画作之中——这是首都南京第一场假面舞会。
三名年纪相仿的年轻男子坐在角落里,他们都是金陵大学中文系大三学生,都是二十出点头的年纪。其中两个眼睛不住地打量着舞池中旋转的女子,脸上满是兴奋与激动,其中一名额头上有块小小的伤疤,与他的两名同伴恰恰相反,他愁眉不展郁郁寡欢,没有显露丝毫的兴奋,与现场这种纸醉金迷的氛围十分不协调。
“我说周黑犬,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没什么了不起的!”
“没错,小李子说得对,再说那杜小鹃也没什么稀罕嘛!”
听着同伴的劝说,周黙的男子只是苦笑了下,仰头灌下一杯酒,没搭理两位同伴,自顾自地盯着舞池中的男女,说时盯其实不对,因为他眼睛是放空着的。
与杜小鹃两年的浓情蜜意突然变成另有所图,这份痛苦岂是说放就能放的。杜小鹃是周默同学,周默对对杜小鹃产生好感始于一次孤儿院慰问,其他同学都是抱着玩的心态来的,唱唱歌、跳跳舞、嘻嘻哈哈,只有杜小鹃是实实在在地慰问,她对一个半生不遂的老妇,给予了无微不至的照顾,洗澡、汽脸、喂食,对老妇身上残留的粪味毫不在意,没有表现出一点嫌恶,她坦然地真诚地照顾着老妇,那些行为使她焕发出奇妙的美感,就在那一刻,周默便开始疯狂地追求她了。先是不停地“偶遇”,然后生日、生病、食堂排队等等,每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他都做到极致,约在一个月之后,他们便确定了恋爱关系。然后他们就进入了热恋的甜蜜状态,一热恋就是两年半。但就在刚才,他抛弃了她。
“你不是口口声声爱我吗?为什么就不能给我爸安排一份工作?你爸不是报社社长嘛!”杜小鹃怒不可遏地质问他。
他盯着她的脸,一时反应不过来,只有意外。愤怒让她面部扭曲,丑陋至极。
“我不想求我爸。这不是我的风格。”周默小声地说,他不想让两个损友听到。
“这已是我第十次求你了,求了十遍就一点用都没有吗?实话跟你说吧,我找你就是因为你有个有本事的爸……”
周默僵在那,失去了思考与行动的能力,脑中一片空白。
“知道为什么最开始我躲着你吗?就是因为我压根儿讨厌你们这种公子哥儿,你们习惯装腔作势,奢侈无度,还好空谈爱国,却对身边的悲惨事视而不见,路有冻死骨,说的就是你们这种人。但我爸说,只有嫁给你这种人,我们杜家才能翻身。”
穷人的困苦,周默一辈子都不会懂,他从没体验过,但他实实在在感受到了杜小鹃这类人的可怕,为了家庭,什么都可放弃,什么人都可欺骗,甚至包括她自己。
“滚!给我滚!”周默吼起来,疯了一般。在酒吧并不明亮的灯光下,他脸上的青筋也无处躲藏,如蚯蚓般攀在他的太阳穴两边。
杜小鹃哭着跑出舞厅。
这时从舞池中冲出一个红衣女人,一下拦住杜小鹃,小声地问:“小姐,是不是这位男士欺负了你。”
杜小鹃停了片刻,摇了摇头,推开那红衣女子,跑了出去。
红衣女人瞪了周默一眼,直挺挺地走过来,一屁股坐下,摘下脸上的惨白面具,露出一张小圆脸,柳眉倒竖,美眼喷火。
“怎么回事,你!”红衣女子的语气是审讯。
周默与两位损友都盯着这女子看。两位损友看到的是美色,周默看到的是脸色。
今天怎么就这么倒霉呢?失恋了,又遇到一个莫名其妙的母夜叉。周默盯了红衣女一眼,便拿起一瓶洋酒,猛灌了下去。只盼着自己的无声抵抗,能让这多管闲事的红衣蠢女快滚。
红衣女将嘴巴凑近周黙的耳朵,低沉地说:“警告你,别仗着父母有点臭钱,就欺负女人!”
周默欲哭无泪,气得把手中的酒瓶往地上一扔。哗啦一声,连周默的两位损友都吓尿了。但那女子却毫无惧意,像变魔术似的掏出一个手拷,拷在了周默右手腕上。
周黙两位同伴忙抱住红衣女子的胳膊。
周默气往上一涌,肚子的干货与湿货全吐在了红衣女子胸前。
红衣女子条件反射似地跳开,然撇着嘴皱着眉,气得直跺脚。
见到红衣女子手足无措的样子,周黙大声地笑了起来,心中的恶气终于出了一口,很爽。
舞池里,舞照跳,歌照唱。
“好啊,你、你袭警,你你!”红衣女子大叫起来,说完就狼狈地钻入跳舞的入群中。
周默冲身边的两名同伴说:“你们说,她还能开心地跳舞吗?”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