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宜闻言,眼睛顿时睁大。他上前半步,又像是意识到失礼般急忙止住,双手将那个布袋捧在胸前。
他的喉结轻轻滚动,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真,真的吗?我们这样的也能去吗?”
林向安就站在身后,全程看着宋宜着精湛的演技。
如果不是认识宋宜,他绝不会对眼前这个“流民”产生半分怀疑。从先前对峙时对朝廷的失望,到接过钱袋时的激动颤抖,再到此刻近乎卑微的感激涕零,每个细节都与他见过的流民如出一辙。
望着宋宜那恰到好处泛红的眼眶,林向安不禁暗叹:真不知该说这位殿下天赋异禀,还是该说他平日里在宫里实在压抑得太久了。
等到那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街角,三人才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终于松懈下来。
确认四周再无人监视后,他们借着人流的掩护,悄无声息地穿过几条僻静小巷,登上了等候在角落里的马车。
车厢内,宋宜迫不及待地扯下那身沾满尘土的粗布外衣,连同这两日扮演的憋屈与狼狈一同甩脱。
他长长舒出一口气,接过暮山递来的湿毛巾,用力擦拭着脸颊和脖颈上黏腻的汗渍与灰尘。
等重新穿戴整齐,宋宜手里握着一个精致的暖炉,依靠着,随着马车晃晃悠悠的路线,竟然直接睡着了。
林向安静坐一旁,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宋宜身上。刚才宋宜那番“流民”的控诉言犹在耳。
那些底层百姓才懂的无奈与愤懑,竟被这位自幼长于深宫、锦衣玉食的皇子说得如此真切,如此感同身受。就好像,这些事情,宋宜也亲身体验过一般。
这绝非临时起意能编造出的言辞。那些细节太过具体,情绪太过真实,若非真正了解民间疾苦,绝不可能演绎得那般淋漓尽致。
一个念头在林向安心头盘旋不去:这位三皇子,究竟是在何时、何地,又是以何种方式,窥见了这宫墙之外的真实人间?那番话,究竟是出于一个皇子对子民的责任与考量,还是仅仅为了今日这出戏能够逼真而刻意搜集来的“台词”?
他看着宋宜擦干净脸后,恢复了几分往日的矜贵气度,只是眉眼间还残留着未曾散尽的疲惫。
林向安垂下眼眸,这位殿下,似乎比他想象中更要复杂难懂,也同他最初那个养尊处优的皇子印象,逐渐偏离。
马车悄无声息到达宋宜府邸的后门,停下时的震动让宋宜皱了皱眉,缓缓睁开了眼。
睡了一觉之后的宋宜,完全恢复了他平日的模样。
他伸了个懒腰,一抬眼,就对上了林向安直勾勾盯着他,还未来得及移开的目光。
宋宜眯着眼,嘴角勾起,调戏的话张嘴就来:“怎么?被我迷的挪不动眼了?”
每一次,林向安都会被宋宜这般直白又戏谑的话语堵得哑口无言。他抿了抿唇,移开视线。
宋宜盯着林向安无话可说的模样,促狭的笑了起来。他自然地伸手拍了拍林向安的肩膀,“今天这出戏,林将军演的不错啊。明日夜里,我们再去会会那个‘祈福法会’,看看他们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林向安的目光垂下,停在宋宜落在自己肩头的手。那双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指甲缝隙里却还残留着些许未能完全洗净的面粉痕迹,提醒着他,上午同他一起搬面粉的,正是这样一双精心养护的手。
他微微颔首,应了一声“是”。
得到回应后,宋宜满意地笑了起来,利落地跳下马车,朝着等在马车外的暮山挥挥手,“累死我了,去醉仙楼买些吃食,还是老样子。”
暮山领命离开后,宋宜转身便进了府门,门在林向安眼前关上,这短暂的平等也再次被按下暂停。
第二日傍晚,残阳如血,将天边染成一片艳丽的橙红色。
三人再度换上那身粗布破衣,仔细抹黑了脸庞,按照昨日那蒙面人的指引,来到了位于城郊的那座荒废寺庙前。
尚未走近,便见寺庙周围影影绰绰聚集了不少人。越靠近,人影越是密集。这些人大多衣衫褴褛,面色蜡黄,有些甚至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宽大的衣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在晚风中更显单薄。
这些人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沉默地涌入那洞开的、如同巨兽之口的寺庙大门。
庙内已是人头攒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汗味、尘土等混合的怪异味道。摇曳的火把将光照映在每一张脸上,明明灭灭,映照出他们眼中那种近乎病态的兴奋与渴望。
宋宜的目光谨慎地在人群中扫过,这些麻木又狂热的神情让他心头沉重。
然而,当他的视线掠过角落时,猛地顿住了。那里站着一个佝偻而熟悉的身影。
是夏芦的爷爷。
老人身上穿着一件打满补丁的灰布短褂,洗得发白,但似乎是他最体面的衣服。
他手里紧紧攥着那个眼熟的紫色布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布满皱纹的脸上,那双原本浑浊的眼睛,此刻竟也闪烁着与周围人无异的,异常明亮的光芒,紧紧盯着寺庙前方那空荡荡的,本该供奉佛像的高台。
宋宜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
他早该想到的!既然夏小小那里有一个这样的布袋,与他相依为命的爷爷又怎么可能没有?
他提醒了夏小小要警惕,却漏掉了这个唯一的亲人!一股强烈的懊悔与自责瞬间涌上心头,让他几乎有些喘不过气。他眼睁睁看着老人那充满期盼的神情,只觉得那目光无比刺眼。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此刻他才真切地感受到,这邪教的触角,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深入到了这些毫无防备的百姓生活的细枝末节之中。
夏爷爷站在人群中,神情有些紧张。看起来,似乎也是第一次来。
他无措的四处张望,宋宜心中一紧,立刻拉着林向安和暮山向人群边缘挪动,借着昏暗的光线和攒动的人头遮挡,生怕被夏芦的爷爷认出。
这座本应荒凉破败的寺庙,此刻却因聚集了过多的人气而显得诡异非常。晚风穿过残破的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与殿内摇曳的烛火交织在一起,映照着一张张沉默,消瘦,又渴望的脸。
所有人都盘膝坐在冰冷的地面上,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空无一物的高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好似一群虔诚的信徒在跪拜他们的神明。
三人对视一眼,默默地半跪了下去,埋在人群中,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
暮山轻轻碰了碰身旁一个看起来较为面善的中年男子,压低声音问道:“大哥,这,这是在等什么?”
那男子闻声转过头,警惕地打量了暮山几眼,当目光落在他腰间那个显眼的紫色布袋上时,脸上的戒备瞬间化开,露出和善的笑容,压低声音热情地解释道:“小兄弟是新来的吧?别急,仪式马上就开始了。我们时常都会在这里聚会。待会儿会有神使大人出来,为我们祈福!”
他越说越激动,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神使大人有通天的法力,只要诚心祈祷,他就能为我们驱散厄运,带来好运和财富!以前好多像我们这样的穷苦人,得了神使的赐福,日子真的就好起来了!”
暮山听完,与两人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三人不再多言,如同其他信徒一般,沉默地融入这片压抑的等待之中。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殿内原本细微的骚动骤然平息。只见一个身着繁复黑袍、脸上戴着半张诡异木质面具的人,缓步走上了前方的高台。他身形高瘦,走路时刻意营造出神秘,庄严的感觉。
“迷途的羔羊们!”那神使开口,声音经过刻意压低,带着一种空洞的回响,在寂静的寺庙中震荡,“你们生于苦难,备受欺凌,是因为你们背负着前世的罪孽!而当今朝廷,官府无道,视你们如草芥,正是这污浊世道的帮凶!”
他的话语极具煽动性,直指台下众人心中最深的痛苦与不满。立刻引来了一片压抑的赞同声和低泣。
“但,无上的‘光明尊者’怜悯世人!”神使猛地张开双臂,宽大的黑袍如同蝙蝠的翅膀,“只要你们虔诚信仰,将身心奉献于尊者,便可洗清罪孽,脱离苦海!尊者将带领我们,建立一个人人平等、衣食无忧的新世界!”
随着他激昂的演说,台下信徒的情绪被彻底点燃,他们眼中爆发出近乎疯狂的光彩,口中开始喃喃念诵着某些含糊的话语,整个寺庙内部弥漫着一种集体性的精神亢奋。
神使在高台上时而低语,时而高呼,配合着身后几个同样装扮的人敲击的沉闷鼓点,构成了一幅诡异而令人心悸的邪教洗脑场景。
就在现场气氛达到顶峰时,那神使突然高举双手,鼓声戛然而止。
“今夜,尊者将赐下真正的恩泽,净化一位被厄运缠绕的同胞!”他声音嘶哑,台下的人们听后,顿时响起了激烈的讨论。
“选我!”
“选我!尊者选我!”
“......”
宋宜此刻就想直接站出来,喊一嗓子:邪教害人,远离邪教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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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 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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