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连星努力掩饰过了，但卫巡还是听出来了。
“怎么了，小连星？”
卫巡又轻咳了一声，向收音口凑近了些。
“遇到什么事了？”
卫巡问话一出，通讯另一端，连星顿时神情一紧。
其实在连星的概念里，今天也不能算是多不好的一天。白天遇到的这些事，本来都应该是他习以为常的事情，说到底，他也不是第一天面对这些无理的恶意了。
但眼泪就是莫名其妙，掉下来了。
真丢人。
连星这样想着，又蹭了两下眼睛，直蹭得一点泪痕都没有留下。
连星不打算向卫巡抱怨什么，学校的事，图书馆的事，他都没想要告诉卫巡。回想那些不好的记忆只会更不开心，他就是想和卫巡说说话，只要听到卫巡的声音，就已经足够让他心情好转了。
“我没事，没遇到什么事。”
连星尽量让语气明朗起来。
“那个……卫巡，你能再给我讲个故事吗？”
***
这段时间两个人每天晚上都会通话，连星喜欢听卫巡讲那些稀奇好玩的事，卫巡也很有耐心，连星喜欢，他就搜肠刮肚地讲给他听。有时是真的，比如他们打仗时的场面，登录新星球的见闻，还有军队中的趣事，也有时是假的，就只是卫巡从小说中视频里看来的乱七八糟的小故事。卫巡对连星从来都温柔，连星在他面前也早已经很放肆，想听故事，就直接要求，说得最多的话就是：卫巡，再讲一个，卫巡，我还想听。
小连星，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客气地说话了。
看来他今天确实有点反常。
卫巡想。
不过连星不多说，卫巡就也不多问。连星当然可以不事事与他分享，就像他也不会告诉连星，如果没有连星，他或许就已经一颗子弹，一了百了了。
“想听什么故事？”
卫巡搓了搓脸，打起精神问道。
“什么都好……不……”
连星说了一半，又改了口。
“卫巡，我想听你的故事。”
“我的故事？”
卫巡愣了一下，大致回想了一下。
“我的故事……那，就给你讲讲我上学时的事吧。”
“好。”
通讯器中同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不知连星是躺下了，还是趴下了。
“我像你这么大，十几岁的时候，正在克拉特堡星的国立军校读书。学校名字听起来有点厉害，但其实克拉特堡星就只有这么一所军校，想要参军的孩子，无论什么资质，都会进入这所军校去上学。”
卫巡也靠在椅背上，双眼望着窗外幽远的深空，寻找着平时的状态，想尽量将事情讲得有趣，让连星开心。
“我的资质不算太好，体能中等，成绩中等，就只有自信很无敌，总是牛气哄哄地要和厉害的人比一比，结果比不过人家吧，又生气。”
“你都能当队长，这么厉害，还比不过人家么？”
连星在通讯那端问。
“总是有人会更厉害点嘛。”
卫巡笑道。
“而且我们班有个家伙，确实是个实力很强的人，跑得快，跳得远，力气也大，学习还好，我就很不服气，总想在什么地方能赢了他。于是我就一直偷偷摸摸观察他，观察了好久，终于，让我发现了一个他菜鸡的地方——倒立。”
“倒立？”
连星有点惊讶。
“没错。”
卫巡接着说道。
“我们体能技巧训练中有一项，是保持倒立状态，坚持时间越久，分数越高。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平衡性差点吧，这一项测试，他的成绩总是不怎么样。”
“我当时就乐了，属于我的机会这不就来了嘛。所以之后我一有时间就苦练倒立，上学放学，走在路上，时不时地就倒上一下，最后测试的时候，总算是在这一项上比过了他，不仅比过了他，还直接拿了一个全班第一。”
“哇，好棒！”
听着卫巡的绘声绘色，连星的情绪好像好了一点，这句夸赞听起来很是真情实感。
“很棒吧。”
连星心情好了，卫巡也笑得温软。
“当时这事让我很是得意了一阵，仗着自己终于有了个大招，见谁就要跟谁比。这年纪的男孩子好胜心都强，说比就比，绝不认怂，所以就经常能看到我们一群人脸红脖子粗地在那边倒立，还谁也不愿意先下来，该说不说，那场面实在傻得可以。”
“你上学的时候真有意思。”
连星话语里透着点羡慕，又似乎有点失落。
“倒立挺好玩的，小连星平时也可以试试。”
卫巡微微垂下眼，手指蹭蹭通讯器的扬声口。
“你想象一下，你做了个动作，整个世界都被你调转了方向，这事是不是很酷。”
“哇哦……”
连星大概真的在顺着卫巡的话想象，感叹一声之后，过了几秒，才又弱弱说道。
“可是……可是我不会倒立……”
“很简单。你可以先对着墙，手撑着地，试着把脚抡起来踢到墙上去，试着试着，就练会了。”
“好……那我试试！明天就试！”
卫巡说什么，连星都放在心上，卫巡让他试试，他马上就连踢哪面墙都想好了。
“那后来那个厉害的同学怎么样了，他赢过你了吗？”连星想了想，又问。
“没。”
卫巡笑。
“至少倒立这一项，他一直都没赢过我。”
“那他一定也很不甘心了。”连星猜。
卫巡嗯了一声，没再顺着连星的话多说。
那家伙确实不甘心，就在这次任务出发的前一天，他们俩还又比了一回倒立。
又是自己赢了。
这一次比试终于是牢牢锁定了胜局，他也再没机会翻盘了。
毕竟自己的时间所剩无几，他也已经睡在那灰色的裹尸袋中，去与星辰为伴了。
还真是……什么都没有了啊。
卫巡微扬的嘴角慢慢落了下来。
母星，基地，同学，同僚……一切都消失了。
所以自己也是真的，没必要再留下来了。
不如就在这一次，好好和连星告个别吧。
“连星。”“卫巡。”
两个声音意外撞到了一起，卫巡顿了顿，首先收起了未出口的话。
“什么事，小连星？”卫巡问。
“卫巡。”
连星的声音有点迟疑，又有点意切。
“我可能……我可能很快就可以去找你了。”
“卫巡……告诉我你在哪儿。”
“我、我……我想见见你。”
***
连星心口涨得满满的，热热的，问话刚一出口，就着急地想听到卫巡的回复。
最开始时，连星只是把通讯那端的卫巡，当作自己美好幻想的一部分。领略宇宙风光，顺便去见卫巡，即便是遥不可及的目标，但只要想想，就足够让人开心。
但不知从何时开始，连星发现自己已经不满足于幻想了。美丽的星球，神奇的虫洞，广袤的深空，这些曾让他心生向往的一切，渐渐也都没那么重要。通讯那一端的声音，是这暗淡世界中唯一温暖的光，宇宙再大再广阔，也没有哪颗星，会比他更闪耀、更明亮。
他要去见他。
就在刚才的某一时刻，就在那无关紧要的闲话之中，曾经缥缈的幻想，突然就具象成了清晰的决心。
不管他在哪里，不管要用去多少时间，不管要付出什么努力。
连星，一定要去见卫巡一面。
***
你在哪儿？
连星的问题一出，卫巡那些已经准备好的说辞，一下子就全乱了。
他不知道他在哪儿，他也没告诉过连星，他不知道他在哪儿。
他本来想对连星说，他的任务快完成了，他要回去母星了，之后可能没有这么闲了，就不能总和他联系了。
然后一切，就终于可以结束了。
……可现在，连星说要来找他。
而连星在通讯那一端，正在等着他的回答。
“呃……连星。”
卫巡调整着措辞，尽可能自然地回复连星。
“你就不要过来了，我那个……任务就快完成了，我很快就会回去基地，不在这里了。”
“没关系，我也可以去基地找你。”连星立刻说。
果然，这理由搪塞不了连星。
“嗯……基地距离灰域很远的，你的小型飞船不一定能飞得过去。”
卫巡想想又说道。
“你一个人过来这里，太冒险了。”
“你不要小看我啊。”
连星听起来自信满满。
“我知道，宇宙航路中都是有中转站的，如果要去克拉特堡星，我的小飞船可能需要绕绕路，多停靠几个中转站补给能源，我会好好研究路线，就算走得慢一点，也肯定可以飞过去的！”
连星比自己想象的懂得多，这理由仍然没有糊弄过去。卫巡一时间有点慌，只能尽量再找借口。
“呃、我可能会很忙，没有时间陪你。军队有纪律的，也不能擅自离队……”
“克拉特堡星其实没多大意思，不太好玩……”
“我回去之后，可能马上还会出任务，没准会让你白跑一趟……”
“等之后我有时间了，去找你吧，我去找你，好不……”
“卫巡。”
连星起初还搭了几句话，随后便沉默了下来，静静听着卫巡说了许久。
“卫巡，你是不是……不想见我？”
再开口，连星的声音暗淡了下来。
通讯中突然就安静了。连星一句话说完，没有再出声，而卫巡则僵坐在操作台前，未说完的半句话，就这么断在了嘴边。
一切拒绝的借口，就在这个问题之下全部干涸褪色，散在风中，化作了微尘。卫巡垂眼看着那连星声音传出的地方，便连一个不字都再也说不出口。
怎么会不想。
在这场孤独的漂流中，他也曾想象过对面的男孩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想象过他在做什么，他今天过得是不是开心，想象过他兴奋的样子，惊讶的样子，想象着他的笑脸，但那张笑脸却始终是眉眼模糊。
怎么可能不想见他，即便这件事无异于幻想。
那可是，照在他生命最后一段旅程中最闪亮的星星。
“对不起，刚才是我话说得不好。”
卫巡一字一句，认真说道。他知道他必须将这句话告诉连星，所有慌张的掩饰，所有绝望的谎言，此时此刻，也都再不该阻挡在这句真心之前。
“我也很想见你，非常想，连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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