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洄蹙起眉头。
目光所及的极限,正巧落在凌之妍的丝履上。
背上的伤口突突抽痛,他尝试起身,但很快便放弃了。
“咳咳……交易何物?”江洄低低道,用眼神制止了欲开口劝谏的沈郎将。
凌之妍停下脚步,羽睫压下,绘出浓密的阴影。
她的舌尖轻轻扫过有些战栗的上唇。明明已经抛出了引子,她该往前走的。
五步之外,江洄俯卧在床榻上。
铁杖落下的疾风仿佛又在耳畔回响起来。
那只手忽然撑在自己面前,修长、瘦削、有力,它磕在尖锐的石子上,顷刻染上鲜红。
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从来没有如此接近过,他温热的躯体笼罩在她的背上、腰上、腿上,呼吸轻柔地扫过她的颈项。
铁杖落得极重,她的也受到了冲击,虽然没有受伤,但那瞬间内脏受到挤压的窒息感,依旧未散。
如果那一杖落在自己的身上……凌之妍闭了闭眼,她不敢想。
“嘖。”
凌之妍刚要开口,江洄低哑的嗓音又响了起来:
“走近点,我又不吃人?”
“已经很近了。”凌之妍抿了抿湿润的嘴唇,“我站在这里,你也一样能听清我说话。”
“没规矩。”江洄打断道,“搬把坐秤到床边来,坐下说。”
俯卧时的视野很窄,饶是江洄努力仰起头,依旧难以辨清凌之妍的神色,他不可能在这样的情况下,跟这个女人谈所谓的交易。
凶什么凶?
凌之妍腹诽。
不过她也赞同江洄的话,只好慢吞吞地又前进两步。
他是不吃人,可狠起来连自己都豁得出去,也难怪能让大烨大大小小的士族都恨他。
她真的要跟这个疯子合作?
刚刚的话抛出去后,她反倒开始犹豫。
“再近一点。”江洄冷声道。
凌之妍张了张嘴……拒绝的话在嘴边绕了一圈,最后,她搬起床边最近的一张坐秤,放到了江洄床边。
嘭。
坐秤放到地上,发出低沉的碰撞声。
凌之妍站在江洄榻边,居高临下打量俯卧着养伤的男人,他盖着棉被,难以窥见伤势,只能从因低烧而发红的眼眸,和略显急促的呼吸推测。
“果然是皇子殿下,真能使唤人。”凌之妍坐下,似真似假地抱怨。
“你怕了?”江洄勾起淡淡嘲讽的笑,“交易是你提出来的,若想我答应,至少该堂堂正正地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凌之妍轻哼一声,没有回答。
江洄吩咐沈郎将离开,待甲胄之声远去,他压着略显急促的呼吸道:“说吧,你想要什么,你的筹码又是什么?”
沈郎将不赞同的理由他很清楚,所以制止了他的谏言。
凌之妍的性子是比寻常女娘坚韧些,但到底养于深闺,能触及的情报有限,他不认为她能拿出什么摆得上台面的情报。
不过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又怀着某种侥幸。
他想看看这退路尽失的小女娘究竟有何打算,是否能拿出让他也惊叹的筹码?
可别教他失望啊。
凌之妍又用舌尖润了润嘴唇,若有所思地一抿。
原身跟兄长的关系极好,兄长的书房她一向能随意出入,大约半年前,她在兄长的书房里见到了一份文书。
或者说,那是一系列线索与证据的集合,而一切的指向则是周家——周构!
虽然不知道原身兄长是怎么查到的,又为什么要查,但是她很确定,那样一桩案子,放在任何封建王朝,都是帝王无法忍受的。
如果要彻底抹除周构对他们产生的威胁,没有什么比这桩案子更有力了。
凌之妍捏了捏微有薄汗的手心,牵起嘴角,对江洄道:“我这里有一份关于周构的情报。我相信,它对你,对我们,都会非常有用。”
铁杖敲打在江洄身上的力度,她同样感受到了,这一次江洄能替她挡下,下一回呢?
她必须采取主动,才能搏得一线生机。
“有多大用?”江洄漫不经心道,眼眸不停打量着凌之妍的神色,“周家有史家护佑,普通的占田隐户之事于他无用。”
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将头搁在自己的手肘上,侧眸继续道:“而你这般紧张,又是在担心什么?”
他的视线落在凌之妍的手上,嘴角微勾,不达眼底。
凌之妍手一颤,迅速收到了背后。
“可是担心由自己肇始的阴谋,终将让你的手也沾上鲜血?”他嗓音低哑,语调悠然。
“我……”凌之妍语塞。
江洄眯起因高烧泛红的双眼,嘴角挑起一抹嘲讽的笑:
“你既与我拜了堂,我的事难免波及到你,但若你只是隐于我身后,扮个蠢钝无知的妇人,即使事败也或可保你一命。我的筏子不大,逆流汹涌,一旦上来,必不可能保证水不沾襟,你可有思虑清楚?”
“我知道。”凌之妍狠狠咬住下唇,尖利的虎齿将之咬出鲜血,染红了她的唇角。
片刻后,她舔掉唇边的一丝血腥,浅浅露出笑来:“既然要活下去,空保住一条性命有什么意思?”
江洄深深看了眼坐在榻边的女子,闪过一丝赞赏:“说下去。”
他的语调很冷,如凛冽寒风,轰然刮过。
密密麻麻的顾虑如蒲公英种子,风一卷,便四散溃逃。
凌之妍仿佛受到了鼓舞,眸光越发坚定,她嘴角带笑,认真道:“不仅要防止周构反扑,我们还必须从这里走出去,活着走出去。
“江洄,我见识过你不曾见识的世界,知道你不曾预料的可能,我们做个交易,我做你的竹蒿,助你一臂之力。等从这里出去后,你给我一笔报酬,我们和离。
“此后天高海阔,各不相干。”
……
“郎君,兹事体大,又涉及先帝,夫人她……”
从江洄口中得知凌之妍爆出的消息后,一向严肃的沈郎将差点把眼珠子都瞪了出来。
他身为下属,不好质疑主母,但此事实在……
当日三殿下持节巡抚,知道天下士族多少秘闻,也不曾知晓周家做的这些事,不是他小人之心,实在是凌氏一名深闺士女,如何知道这等要命的秘闻!
正殿的门关着,凌之妍说完情报后就走了,沈郎将接着进来跟江洄议事,没想到情况竟已赫然改变。
饶是他在战场上厮杀历练过,此时也不由激动得手指微颤:“郎君,如果夫人这则情报是真的,周构必死,周家必死,甚至……”
甚至能逼得史家也自乱阵脚,到时,他们有三殿下运筹帷幄,何愁不能逆转困局?
沈郎将想到这里,只觉心潮澎拜,他鲜少有这样激动的时刻。
“此事要办得快,但不能急。”江洄道,“你亲自走一趟芷郡查证,然后将情报告知赵宾。”
“是。”沈郎将不是愣头青,江洄的话如一盆冷水,立刻教他清醒过来,飞快盘算起各项细节。
“此外,”江洄顿了顿,有些艰难地支起半边身子,从怀里抽出一张纸,“你去查一下,这张纸上的笔迹出自何人。”
废院里不得有锐器,以防江洄自杀,同样也不得有笔墨,以防他向外传递消息。
沈郎将颇为惊讶地接过纸张,迅速展开。
“这……”他又飞快折起,这是他能看的吗?
这竟然是一封遗书,一封凌之妍的遗书!
凌氏竟然想在拜堂前自杀,为远在江南的未婚夫婿戚炳然守身!
若是旁人的事,他少不得赞一句此妇忠贞,然后在心里默默唾骂这该死的世道,但这……这可是他主母的秘事,这是他能知道的吗?!
他为什么要看?
三殿下不会为了面子事后灭他口吧?
“殿……郎君是怀疑此遗书非夫人亲手所写?”沈郎将心跳飞快,但很快回味过来江洄的用意,一时着急,差点又喊成了殿下。
“此事暗中查访,绝不可令第三人知晓。”
初搜到这封遗书的时候,江洄不甚在意。
凌之妍是死是活跟他没什么关系,只要别把自杀的脏水泼他身上就行。
她有此意,倒更可以证明她无害人之心。
可是现在不同了。
“此外,还有戚氏。”江洄沉吟,视线在沈郎将手上的遗书上盘桓良久,低哑道,“尤其是戚炳然。”
既然要合作,他总得摸透凌之妍的心思。
她说出去之后要和离。
他们乃是赐婚,哪有这样容易?
又交代了一些细节,沈郎将走前,江洄又忽然道:“去信长歌,让他把人都带回来。”
听得此事,沈郎将的脸色忽然凝重几分,低低应道:“是。”
……
沈郎将当晚就押着周构去往烨都。
废院不通消息,凌之妍问过江洄几次,但这人摆出一心养病的姿态,全然不答。
废院里只有一张床,江洄受伤后,自然不可能再到西配殿将就,凌之妍更受不住那边的寒冷,在冻死和跟江洄一起睡之间,凌之妍果断选择了冻……跟江洄一起睡。
“喂……把里面那件换了,穿有灰鼠毛领的。”
刚准备蹑手蹑脚溜出房间,江洄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凌之妍一个激灵,房内似乎又冷了几分。
“稀奇,你怎么醒那么早?”凌之妍用抱怨掩饰自己的尴尬道。
他们虽然睡一起,但总是很默契地错开上-床和起床的时间,尽量不在那种尴尬的时候打照面。
她睡在外侧,江洄一般都要等她梳洗完毕,离开房间,才会悠悠“醒”转。
可能是仍有些低烧,江洄的脸颊红红的。
他活动了一下胳膊,扔给凌之妍一个“你管我?”的眼神,自顾自地下床穿上衣衫鞋袜。
穿戴整齐后,他回身麻利地抖开被褥,背对凌之妍道:“晚间入睡时,你……可否稍微离我远些?”
他的语调还是没什么起伏,仿佛透露着厌烦,但从语速来看,又好像是经过了字斟句酌的。
他的伤已经好多了,动作也利落许多,叠好被子后,他又熟练地整理好了床单,没一会儿,因为挤了两人而凌乱不堪的床铺,便被整理一新。
许是烧还没退,他连耳垂都有些泛红:“床就那么大,很挤。”
江洄总断断续续发着烧,体温略高,夜晚又冷。
床很窄,凌之妍与他并排而眠,睡迷糊了便会下意识往热源靠近,昨天晚上做梦的时候,她还梦到取暖器把自己的头发烤焦了。
想到此,凌之妍脸上一热,心虚道:“床就那么大,我能往哪儿挪?天气这么冷,我可不想掉下去。”
小女娘脸颊微红,水汪汪的杏眼仿佛在诉说无辜。
江洄“嘖”了一声,拧起眉头。
废院的床虽不大,睡两个成年人还是绰绰有余的,前提是——睡觉规矩。
可他身边这一位,要么腿翘他身上,要么手甩他背上,哪有半点大家闺秀的体统?
“今晚你睡里侧。”江洄用一种不容商量的口吻道。
他走近几步,不知道从哪里拎出那件有灰鼠毛领的中衣,牵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现在换上这个,有事要你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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