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兰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就叫云飞记住了。
一连几日,只要练新兵,她就把他带上。有时是校场,有时是密林,甚至当示范如何在野外辨认方向的时候,也会特意把他招到身边来听。
孟兰起初学不进去,他对旁人的视线十分敏感,人一多就越发不自在。
但是往日体贴入微的云飞仿佛换了个人,竟似半点没察觉到,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教。有时候,休息间隙,她给他单独开小灶,孟兰都忍不住脸红,总觉得周围新兵在笑他笨。
“啊!”神游的少年忽然痛叫,捂住额头。
云飞收回手,静静地看着他,眸光中透着察觉多时的洞悉。
“你在走神。”
“我没……”他下意识就要否认,却触及女人的凝视,到嘴边的话险险打住。
面前人表情温和一如往常,但少年却敏锐地咽下狡辩,就像是迷糊间当场和老师对上眼,心底腾起一阵莫名的心虚来。
“老师”淡淡道:“方才我说什么了?”
“林间走失可、可辨树轮,寻河流……”孟兰咬唇拼命回忆,“也可……额……也可……”
云飞看着他冥思苦想,视线掠过他秀气的琼鼻,微拧的眉毛,淡淡道:
“也可看苔痕、蚁穴、无风时候雾气的涌向……”她叹气着,又一次教道:“万物有灵,山间一草一木皆可为你指路。”
“对对对!”知道她接话就算饶过自己,孟兰猛地抬起头,点头如捣蒜。
云飞的目光落在他额间一点红印上,瞥见一双亮晶晶的眼瞳,她顿了顿,忽然生出一种手痒、再弹一下对方的冲动。
“……”
气氛微妙,望着近在咫尺一张浅笑的容颜,孟兰也不知道愣了多久,猛一回神,欲盖弥彰般、突兀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声音大得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女人眨眼间敛了笑,目露严肃,下一瞬,温热的手掌有规律地拍上他的后背。
“平缓气息,先不要说话。”
云飞俯首观察他的脸色,手下拍抚的节奏越加轻柔。
孟兰发现似乎是从雪山回来后,只要自己表现出不适,她就会露出紧张,这下,他一咳嗽,她什么提问考校功课都不说了,只顾着帮他顺气,想让他好受点。
少年原本只是喉咙有点干,但瞥见她凑近的侧颜,又鬼使神差地顿住,只拼命摇手表明自己没事。
虽然面前人连连说着还好,但望着对方刚病愈、还有几分苍白的唇色,云飞眸光微沉。
军医说孟兰烧热一夜,灼伤肺腑,日后即便好了多半也会落下喘疾,云飞当时听到心中五味杂陈。
一想到这个症状会成为病根一样的存在,伴随着少年往后一生,她的胸口就像压了块青石板一样,又沉又闷。
责怪自己没有将他照顾好,早知如此,若那日狠狠心,不带他上山,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说到底,还是自己离营那时恍惚,想有个人陪,才会私心地答应带上他。
云飞苦笑,自己何时变得如此脆弱了……
她眼睑低垂,伸手摸了摸少年的额发,眸中是孟兰看不懂的晦暗,但他怔在女人自然流露出的怜惜中,实在移不开眼睛,等到云飞中途被属下喊去,他捂着如擂的胸口,久久才回过神来。
队列后段,密林中有块空地前,兵卒聚在一起,引发小范围骚乱。
属下拨开人群,众人一回头看清她身后引着谁,纷纷恭敬地让开一条道路。
云飞走到包围圈中心,一眼扫见地上老兵肿紫、已然开始泛脓的颈侧,顿时蹙起眉。
“何时被咬的?”
士兵被人扶着,瘫坐在地,看得出已经晕眩得厉害,但还是强撑起精神回话:“回云卫……是……下马的时候……”
此话一出,周围伙伴皆是吃惊,下马之时……那就是开始不久啊,便是说她刚进林就被蛰了。但众人稍一细想,又泛起疑惑,
不应该啊,她们进来前都会往皮肤、衣甲外拍上一层特殊的药粉,味道不好闻,但对于驱避丛林中的毒虫蚊蚁有奇效。
若是在林中待久了,药味淡去被虫咬了,还有可能,但刚入林,气味正是最大的时候,没道理啊。
除非……除非她压根没涂……
云飞淡淡的语调落下:“你的药包呢?”
“……忘在……忘在营地了……”回话者低着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云飞的目光落在对方的身上,手下的每个人她脑海中都有印象,如果记得不错,面前人第一年就跟着她了。
这是个老兵。
右军成立第一年,接调令最频繁的时候,一个月穿越丛林几十次,那时候她没忘记,现在却坐在地上浑身虚脱,干呕不止。
云飞不信,却少见的没有言语,倒是老兵身边的人扛不住长官审视的目光,着急道出实情。
“云卫莫怪,都是我的错,是我出发前弄丢了自己的药包……”她愧疚的哽咽。
“前辈一发现便叫我上报,但我心存侥幸不想耽搁训练,她见实在劝不动,这才将自己的那份让给了我。”
她一说完,大家便懂了,一同入伍的伙伴指责她有问题要早早上报不该隐瞒,倒是老兵中不少人能理解,新兵不知道药包的重要性,丢失也属于意外,毕竟不是故意的……
谁都是从稚嫩过来的,她们自然清楚,新人刚划分归属,正是好奇、想要融入集体的时候,第一次集训必定不想放弃,且还是长官亲自带队外出。
至于老兵明知轻重,却还冒着中招的风险让出自己的防护,个中缘由也不难猜。
听两人口音多有相似,该是有着同乡情谊的,便是出于关照新人,在场大多数也是愿意提携后辈的,何况两人既是同乡,指不定还有点亲缘在身上。
想到这里,不少老兵想要开口求情,但云卫神色莫名,尚未表态,一时便没人敢站出来。
若是多个备用药包就好了……谁的小声私语淹没在人群中。
“我该夸你舍己为人还是勇气可嘉?”扫过对方虚弱发白的脸色,云飞淡淡道。
老兵羞愧回避视线,反倒年纪小的同乡着急辩解,被身边的前辈暗地拉住。
“好在你只是让出去,没两个人同用。”
老兵急忙摇头,说自己不至于昏头到这种地步,一直记得她说过,药包只能一个人用,若是匀出多份那就一点效果没有了。
云飞听完,脸色微缓,但只一瞬,又说二人一个瞒报,一个纵容,不可不罚,便命令她们接下来不许上马,徒步跟在大部队后方,一直到训练结束。
“她既是为了你,那你便驮起她,直至出林。”
小兵抹着眼泪,甘心情愿连连点头,表示会负责到底。众人心中这才一松,明白云卫还是从轻处理了,让她们跟在后方,也算是准许两人以旁观的方式参与全程了。
一番插曲下来,老兵倒是没多大感受,新人却觉得观感复杂。
她们一边冲击于右军的风气,老兵居然对新人如此友善,军营是最讲资历的地方,从入伍以来,所见所闻,老对新的或教导或打压,从来没有间断过。
一边又惊讶长官云飞的重拿轻放,竟然没有借机发难?!要知道,许多上峰都会在分营第一天给新人下马威,树立威严,但她的做法,显然没有一点摆弄架子的意思。
就好像,她压根不懂这些驭下套路,亦或者,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的威信,并非建立于下属的畏惧之上。
队伍行进没几步,云飞想了想,扯下腰间的药包,扔进李彤怀里。
捏着药包,李彤看着马背上的长官,欲言又止。见她不动,云飞诧异扬眉,意有催促。
左右发现了,皆是一惊,刚想说,“云卫不可!还是用我等的……”便被马背上的人眼神制止。
云飞一边不许她们声张,一边扬手,示意队伍往丛林更深处行进,抽空又扫了李彤一眼,意思‘你怎么还不去’。
李彤只好领命,调转方向,从队伍最前侧绕到末尾。一来一去,她虽什么都没说,但后方不少人瞄见,那被人背着身后、昏迷的老兵转眼腰间多了个药包,红绳虎底,是将领独有的制式,来自于谁,自不必说。
一时间,许多人心情皆是五味杂陈,新兵接连被触动,暗暗发誓要好好训练,方才对得起上上下下、来自四面八方的关照,老兵望向最前方当仁不让驭马开道的长官,感动之余,心底也生出一丝莫名的情绪。
右军已经许久没有接受过新鲜血液了,是以对于这些后辈她们担起关心、照拂的角色,几乎是下意识为之,有时甚至会忽略自己。她们本以为云飞也是这样,然而并不是,她悉心教导新人,却也从未忘记旧人。
有的老兵已然眼眶酸涩,想起自己从新人走来,云卫也是如此一路看顾过来,没想到现在依旧……她虽不说,大家都明白,她一直将每个人的作为看在眼中。
*
“那你没了药包,现在岂不是很危险嘛?”
坐在高高的马背上,孟兰略显慌乱地回首,小声问道。
云飞单手驭僵,虚抱般将人圈在身前,她原本在想别的事情,闻言,眼皮轻垂,看向少年。
大概觉得他艰难扭动脑袋的样子莫名可爱,女人极轻地勾了一下唇角,没有说话。
孟兰一怔,这才意识到两人之间近在咫尺,如此贴近,他红着耳垂,不由自主挺直了脊柱,后背便离开温热的银甲。
见他稳不住半身,在马背上坐得摇摇晃晃,云飞这才开口。
“唔……确实,”她语带苦恼般道:“有些风险。”
“指不定到下一处,中招的就是我了。”
她说话时,孟兰竖着耳朵,即便不回头,也叫人轻易读懂他的在意。
便继续似真似假道:“唉……若是有谁携带药包,也能庇护我就好了。”
她一说完,便见原本绷直的人,脊背肉眼可见地变软,带着矜持和犹豫一般,缓缓重又陷入自己怀中。
孟兰身上是有药包的。
甚至防着他细皮嫩肉,招林间微末的小蚊侵扰,云飞还特意加了些材料,以防万一,却没想到,现在倒是顺带庇护了自己。
其实马匹身上也是有涂些草汁的,她坐在黑焰背上,机警小心一些,不见得会被咬到,但……少年此刻却也不必知道。
他陷入女人温暖可靠的臂弯中,哪怕颠簸,也觉契合,仿佛她的怀抱便是为他所属,如此安心。
这没什么。他腰肢酸软,疲倦地眯眼,理所当然地想,我倚着她,也算保护她了。
谁也不亏,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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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亲我,我立马就亲回去了!
不亏,对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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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不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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