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们,我们再来把刚刚学习的内容复习一遍。跟我念:一一得一,一二得二。”
“一一得一,一二得二。”
“很好,我们再来……”
蜀月末,正是气温攀升的时候。A城靠河,夏日尤为闷热,偶尔吹来的风里也带着粘腻的潮湿。
城里的福利院正正落在汀江边上,早晚河风吹拂,倒还算凉爽,只是正午时分烈日烘烤,却也难逃酷热。
这所福利院有些年头了,教室里大半墙皮都已脱落,仅有的一台古董吊扇吱吱呀呀地响个不停,吹不出半点凉意,叫人心烦。
陈老师站在讲台上不停地用袖口擦拭额头上的汗珠,惆怅地看着下面一群被热得无精打采的小趴菜们,嗓子干得冒烟。
“沈十三,你来说一下思考题的答案。”
一听到沈十三这个名字,底下的人忽然有了几分力气,纷纷回头,看向教室里最角落的那张桌子。
位置上的小孩不过八岁,看上去却比同龄人更瘦小些,头发枯黄,像是营养不良。
听到老师叫自己的名字,沈十三有些慌乱,匆忙起身地时候还差点摔了一跤,引起一阵哄笑。
“老师,我不知道。”他绞着衣角小声说道。
陈老师有些生气,沈十三明明很聪明,甚至是这个班里最聪明的人。
“这么简单的问题你不知道?沈十三,你有没有听课?”
“老师,”沈十三突然抬起头,眼睛里带有些晦暗不明的情绪,“有人撕了我的课本。”
陈老师眯了眯眼睛,心情更差了。他是来上课的,不是来调解福利院儿童纠纷的,小孩子那点恶作剧手段,干他屁事。
说白了,就他领的那点死工资,他现在能顶着高温站在讲台上照本宣科的把课上完,就算他有师风师德了。
于是他思考了两秒,决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直接大手一挥,宣布:“这件事以后再说,现在,下课!”
无论在哪里,下课两个字在学生心里的分量都堪比大赦天下。
下课意味着上课的折磨已然过去,课上说过的话犯过的蠢受过的罚都已成云烟,上节课的事就是上节课的事,和下节课无关。更别提,这是上午的最后一堂课。
教室里的人打了激素般瞬间复活,蜂拥向食堂冲去。陈老师也不例外。
只有沈十三还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桌上被人撕了大半的课本和恶毒的涂鸦。
他冷笑一声,反手将书丢进了垃圾桶。
人嘛,都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应该的。
……
众所周知,福利院在城市里不受待见。
除去领导视察,企业捐助大会,新闻媒体探访这些好日子,院里的吃食向来很差,饭点时间腿脚慢点就只能吃白饭配白菜了。用秦五的话说,还不如猪吃的潲水。
秦五是沈十三在院里唯一的朋友,比沈十三大整整八岁,曾经是院里的老大哥。
福利院里的孤儿命名很有意思。现任院长沈进福是个很闲麻烦的人,他下令,院里的孤儿要起名字,除了有本名的,哪个员工抱来的孩子,就随哪个的姓,再按照顺序一二三四五排序即可。
秦五是门卫秦大爷在福利院门口发现的,而沈十三是沈进福亲自在汀江边捡到的,因此很受沈进福的喜爱。虽然在院里人人都叫他沈十三,但是户口本上,沈进福亲自去给他登记了个大名,叫沈汀。
沈汀是个小神童,这是门卫秦大爷都知道的事实。
他三岁能识字,五岁会背诗,六岁就能算百位加减法。这在普通人家可能算有点小聪明,但在福利院,沈汀就是天才中的天才。
不过这些都要多亏了秦五。
福利院这种小地方,资源匮乏,工作人员寥寥也无为,对于里面的孩子来说,好东西都是抢来的。
秦五年纪大,人也机灵,生得又高又壮,打遍院里无敌手,自然是这群孩子的头头。
沈汀刚入院时,秦五就很喜欢他,时不时都要去逗弄一番这个奶白的小娃娃。一来二去秦五生出感情,待沈汀大了些就将人拴在了自己的裤腰带上,去哪儿都带着,既教人念书,也教人算数,算是将自己小学学的那点东西倾囊相授,毫无保留。
可惜日子总要过下去,福利院里的人也得向前走下去。
沈汀七岁的时候秦五考上了市里的高中。学校了解了秦五的情况,为他提供免费的食宿,还给他拉到了一户人家的资助,可以保证他一直念到大学毕业。从此秦五算是有了前途,不必再在福利院里挣扎求生。
分别那天,隔着一道铁栅栏,两人皆是泪眼汪汪。
秦五穿着崭新的蓝白校服,背着装了他的全部家当的肥大书包,抓着栏杆承诺道:“十三,你信我,等我大学毕业,我就来接你出去。”
沈汀在栏杆那头,身高不及秦五的一半,勉强仰着头才能看到秦五的下巴,脸上湿漉漉的不知是烈日下的汗水还是眼眶里的泪水。
他学着动画片里被迫分别的主角强硬地点点头,说道:“好,但你一定要回来啊。”
从此秦五便转身坐上了去往市中心的大巴车,彻底消失在了大地蒸腾的暑气中。
……
沈汀按往常的习惯找了一块食堂门口的阴凉地,就这么蹲着吃碗里干巴巴的大米饭拌白菜。
是了,自从秦五走后,沈汀失去了在福利院里的最大靠山,在院里的地位是一落千丈。
无论是出于以前被秦五打压的报复,还是出于对沈汀样样都好的嫉妒,亦或只是因为小孩子之间本身存在的纯粹恶意,以往在秦五管制下的几个大龄小孩们纠集全院孤儿对沈汀开启了长达一年的霸凌。
用领头的刘山海的话来说,就是“你被选中了”。
吃饭的时候明明排在前列,却被后来的人一个接一个的强挤到最末尾。帮领头的大哥跑腿和洗衣服是必要的,因为一不如他们意就会遭到拳打脚踢。书包里的书被换成老鼠和蜘蛛也很正常,毕竟脑子都那么好使了,怎么还会需要用书才能学习呢?
沈进福自然是没有空管这些事情的,院长日理万机,一年到头都见不到几次。
院里的老师对这些是漠视的,他们只会责骂沈汀现在怎么天天脏兮兮的,衣服怎么能一周破三次,果然是长大之后就跟其他人一样,净给人添麻烦。
被人从背后狠踹一脚的时候,沈汀正在盯着碗盆发呆,连背后粗重的脚步声都没有听到。
直到最后哐当一声连人带碗摔在地上,饭洒了一地,脸上阵阵火辣的时候,沈汀才反应过来,啊,又来不及跑了。
刚刚那一脚当然是刘山海,这人长得凶神恶煞,胖得像个桶,衣服拴在腰上裸着半身跟个相扑手似的,正自信地叉腰俯视着沈汀跟身后的人看笑话。
“就你会告状是吧?你看人理你吗?”
那一脚刘山海使了十成十的力,沈汀趴在地上试了半天都起不来,只能努力蜷缩成团,恨恨地看着前面的几个人。
沈汀长得秀气,一双眼睛却又黑又亮,一时间看得几个人心里发怵,更下定决心要把他的心气打压下去。
“哟,这什么眼神呐,还不服是吧?”
“不服就打到他服呗。”
“今天就把他打废在这儿,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告状!”
几个人七嘴八舌地撸起袖子,就等着刘山海一声令下。
刘山海却不急这一时,他太知道沈汀的脾气了,拳脚再多这小子都不会吭一声,跟个闷葫芦一样,没意思得很,今天得换个思路,让他自己认输。
于是他蹲下来,凑近了些,掐住沈汀的下巴,迫使他从地上微微抬起头来面对自己。
“今儿个算你走运,小爷我心情好,不想打人。只要你朝我跪下磕三个头,喊一声‘爹,我错了’,我就放过你,怎么样?”
沈汀看着面前这张咧着嘴笑的肥腻的脸,只觉得胃里酸水上涌,恶心得想吐,无奈之下视线下移,却注意到了眼前人近在咫尺的喉颈。
要是直接咬下去……
从刘山海这个角度看下去,只能见到沈汀铁青的面色和不断从额头上冒出的冷汗,不忿的目光被藏在长而浓密的睫毛下,倒是显得整个人无辜可怜。
刘山海自以为他要认怂,暗暗得意,手上的力道松了几分,方便他磕头认错。
不想就这电光火石间,地上的人突然像狼崽子一般窜了起来,直直上前将人扑到在地,对着刘山海的肩颈交接处就是一口,刺啦一声刺穿皮肉。
“我靠,什么鬼?”
周围的人目瞪口呆,两秒之后才纷纷上前,手忙脚乱地要把扒在刘山海身上死死不放的人掰下来。
刘山海后脑勺受到重击,头晕目眩得厉害,手脚也软,一时间竟像一条死鱼一般躺在地上,反抗不能,任由沈汀撕咬。
等到沈汀被人钳制住四肢从刘山海身上拖开,又像垃圾一般一把扔在地上的时候,他什么也不想了,世界好像又重新安静下来。
他仰躺在地上,侧目望着一拨人焦急地把刘山海扶起来,心急火燎地要赶紧把人抬回宿舍止血,一拨人急急忙忙地朝老师宿舍的方向跑,看样子要去搬救兵。
地上脚步杂乱,扬起许多灰尘,在阳光照耀下的闪着亮晶晶的光。隐约之间好像有人朝他啐了一口,还有人骂他疯子和贱种。也有人慌不择路,一不小心撞到人摔了个大马趴,陪着他一起躺在地上起不来,疼得嗷嗷叫。
沈汀笑了,嘴角的血还没干。他转过头,盯着头顶的骄阳,直到眼眶发痛滴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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