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汀久违地做了个梦。
梦里他又回到了小时候。
那年秦五还没走,自己也是十二三岁的半大少年,就敢大中午地顶着最毒辣的太阳领着一大帮不及半人高的毛孩子偷摸着翻过后院的土墙,成群结队地跑到汀江边上去玩水。
秦五光着膀子穿着个裤衩,脚踩人字拖大咧咧地站在河滩上,一把将还是个小萝卜丁的沈汀剥了个精光,两手一提,哟呵一声把人丢进水里,自己也跟着跳下河,从清凉的水里冒出头,爽利地抹了把脸。
沈汀不识水性,在旁边吱哇乱叫地乱扑腾,被秦五一伸手提猫似的拽着脖子又捞起来,玩笑道:“小十三,你不行啊。”
沈汀刚呛了两口水,害怕地死死地抓住秦五的胳膊不松手,嘴上却刻薄道:“就你能耐。”
“哟,脾气见长啊。”
秦五弯着眼睛笑开了花,提溜着沈汀上上下下,吓得人窜过来救命似的一把环抱住他的脖子。
“靠,人不大,劲还不小。”
秦五掰扯半天没把人掰动,认命似的把沈汀转了个方向,放到自己的背后,拍了拍跟前交叠的小手,提醒道:“得嘞,抓紧了。”
说罢一个猛子扎下水去,咕噜咕噜地吐完气又冒出来。
沈汀的尖叫被深水吞没,再起来时惊魂未定,趴在秦五地肩膀上大喘气。
秦五伸手捏了捏沈汀湿漉漉的脸,打趣道:“怎么样,好玩不?”
沈汀点点头,环着人脖子的手收得更紧了些。
秦五大笑两声,说:“那就再来!”
再入水时沈汀嗷呜一下屏住呼吸闭上眼睛,等到冰凉的河水漫进耳道,他骤然睁眼,才发现眼前漆黑一片,身下温热的坚实背肌变成了冰凉的河水,而手圈住的地方早已空无一人。
沈汀彻底慌了神,双手在两边上下挥舞,脚在底下胡乱地蹬,却只抓住了无尽的水流,根本探不到岸底。他越沉越深,只想大呼救命,水倒灌进嘴里,又毫无阻碍地涌进鼻腔和气管。
水里听不见声音。
像是回到了母亲体内安静又温暖的子宫,他蜷缩着,被水环绕着,在致幻地包裹与托举中一寸一寸地下沉,直到肺里的氧气逐渐排空,周边有刺眼的白光亮起,他再也不觉得周边是黑色的。
……
沈汀费力地撑开眼皮,感觉又像是死了一次。
浑身上下都麻木地失去了知觉,沈汀只能艰难地试着转动脖子,发现自己是躺在别墅的房间里。
他松了口气,平躺着看天花板,有点意外齐芝南没有选择直接把他丢在医院里等死。
可能是怕双阳以后再发疯的时候没有血包吧。沈汀自暴自弃地想。
“嗡嗡嗡,嗡嗡嗡。”
老年机的震动声从一边传来,沈汀斜着眼睛循声望去,发现手机居然被很好心地放在了出手可及的范围内并接上了充电线。
可惜他现在连手都抬不起来。
等沈汀终于恢复了一丁点力气,可以勉强用意志驱动手臂做小幅度的移动,老年机已经很有规律地震动了七遍。
沈汀在第十遍的时候一不小心努力地把它够到了地上,在第二十一遍的时候学会了用胳膊支撑起身体,并最终在第五十遍的时候可以忍着剧痛弯下身,把手机从地上捡了起来。
第五十一遍震动准时响起,一个毫不意外的名字在浮现在与他本人极不相符的分辨率极低的屏幕上,板板正正,显得有点滑稽好笑。
季云起。
沈汀看着屏幕,想了一下,指尖从绿色的接通键滑到红色的挂断键,用力摁了下去。
短信提醒在下一秒就传了过来。
【AAA季:你在哪儿?】
【AAA季:怎么没来上课?】
【AAA季:又生病了吗?】
连着三条都是无缝衔接,沈汀怕对方的电话轰炸变成短信轰炸,抬手打字道:家里,有事。
解释完就想一劳永逸地把人拉黑处理。
只是床上躺了太久,指关节过分僵硬,还没来得及完成操作,下一条消息又进来了。
【AAA季:出什么事了?很严重吗?你没事吧?】
【AAA季:需要帮忙吗?我可以帮你。】
【AAA季:沈汀,说话。】
多管闲事的家伙。
沈汀在心里默默吐槽道。
季云起对每个人都很好,没错,是他出现在他身边的,每一个人。上到老师,下到同学,甚至是不知道哪个年纪哪个班来的偷放情书的小女生。
可能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吧,季云起就是有这种能讨所有人欢心的能力。
他会在入学的时候给班里的所有人准备好小礼物,在第二天就记住班上所有人的名字并和他们每个人都搭上话,对每个人都无差别地绽放温暖的笑容搞得好像他们已经认识了八百年,甚至对每天扒在门框和窗台上慕名而来偷窥他的花痴少女,他都能像舞台爱豆一样敬业的朝她们露出标准的营业笑,用极其温柔的话语劝她们赶紧回去上课,好像他真的对她们非常关心一样。
人人都爱季云起,可他转头给沈汀说他在一中没有朋友。
满嘴荒唐言。
沈汀想,这人想说的分明是,“一中所有人都是我的朋友,你也必须是。”
沈汀向来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所有人,因此对季云起广以群施的善意,他回复道:没什么大事,明天回校。
对面久未回话,大概是在上课。
沈汀退出短信界面,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才惊觉现在已经是周四下午。
睡过了一天一夜。
学校的功课已经落下了太多,沈汀浑身酸软,却还是挣扎着翻身下床,胡乱套上衣服,走到书桌面前,翻开了一本练习册。
近三天没有动笔,握笔的姿势都有些生疏,笔尖悬在空中迟迟无法落下,沈汀难受地揉了揉眉心。
思索再三,他还是选择拿起了老年机,发了一条消息。
【沈汀:圆锥曲线讲到哪里了?】
沈汀掐准了下课时间,季云起回的很快。
【AAA季:刚开了个头,才到定义。你的进度更快,别担心,人没事就好。】
沈汀松了口气,反手扣上手机。
下一秒屏幕亮光透过缝隙传出来,沈汀无奈地再次打开。
【AAA季:我帮你记了笔记[得意][得意][求表扬][求表扬]。】
【沈汀:…谢谢。】
别墅里像现在一样清净的时间不多,沈汀很快就沉浸到了题海之中,脑子里依旧盘旋着挥之不去的嗡鸣声,但好在今天手感不错,几本练习册刷下来结果都算顺利。
入秋后天黑得很快,沈汀安静地坐在书桌前,咬着从厨房顺来的面包,一边休息一边梳理最近几天发生的事情。
双阳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回家,他终于能过上几天安生日子。
齐芝南估计等双阳情况稳定之后又会回去工作,看在自己身上流着救他儿子一命的血的份上,她暂时不会来找麻烦。
至于还剩半个月的期中考试……
沈汀咬下一大块面包,在心里飞速计算上一次和季云起的分差。他在语文上的确有一定的优势,但数学和英语都落后季云起太多,上次以一分之差落败,这次绝不能掉以轻心,尤其是他还缺了这么多课。
只能更努力。
三下五除二地啃完面包,沈汀拿出词典开始背单词。
陌生的单词在一遍遍的重复中变得熟悉,沈汀看着夜晚窗户上投出的倒影,突然觉得不对。
练习册不规则地叠放在书桌左手边靠近书架的地方是不错,但最上面的应该是英语才对,而不是下午他随手拿了开写的数学五三。窗台上多肉叶长的一方也应该向外,而不是像现在一样正正地指着他。
有人进来过,翻了他的东西,还很有耐心地把东西都放回原位掩盖事实,以免引起他的注意。
沈汀心里咯噔一下,立即抽开书桌最下方的抽屉,里面放着他层层叠加的他最近几年收集的各种厚重的大词典。
沈汀费力地将词典一本本翻开,取出压在倒数第二层的牛津词典,放在大腿上小心翼翼地打开。
词典内部被人挖出的工整的长方形凹槽内,一只黑色录音笔正安安稳稳地躺在其中。
……
“加油,加油!”
星期五中午的篮球赛,操场上里里外外围得水泄不通全是人。
本来年级上的篮球赛只是教导主任为了应付上面鼓励学生积极参与课外活动的批示随便拉体育老师办的活动,不仅没有组织学生观赛,还把时间定在午休这种大家趴在书桌上补觉的阴间时间,摆明了不想让太多学生关注。
可惜这一届的参赛人员里有季云起。
在A城一中,季云起这三个字自带流量和关注度,各种关于他的传说风靡全校。惊天动地的一张脸加上常年停放在学校门口的迈巴赫,再加年纪大榜上位列第一的金色大名,其中任何一点都足以吸引不少人就是中午不睡觉也要下楼围观。
篮球场四周海啸般的欢呼声一浪盖过一浪,场上的球员都跟打了兴奋剂一样打得分外激烈,连身体对抗都多了不少。
没有人想在万众瞩目中丢人现眼。
除了风暴中心的季云起。
季云起肩宽腿长接近一米九的个子,天生篮球圣体,一直是三班篮球队的主力,训练赛把把超神,连砍全场三分之二的分,把对面打得心服口服。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全村的希望,今天在场上全程心不在焉,丢魂又丢球,打成一坨狗屎,给在场所有人表演了一场“花瓶是怎样炼成的。”
在现场比分进入30比19的时候,三班篮球队的队长终于忍不住,趁着暂停,半开玩笑似地把篮球砸到了他身上,顶着全场女生愤怒的指责提醒他:“季哥,认真点啊。”
季云起自知理亏,接了球随手传给裁判,说:“抱歉,状态不好。”
“状态不好可不行啊,”队长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接过围观群众递过来的水丢给季云起,道,“我们班可全靠你了季哥。”
季云起笑着应和:“行,我下半场一定把分追回来,赢了就请全队吃饭。”
球队的人本来被打得有些蔫巴,现在一听有饭吃全都两眼放光,队长顺势号召大家围成圈手叠手,说:“刚刚季哥说赢了请吃饭,我在这里加一份,要是赢了,今晚校门口火锅店,全场买单!”
“一,二,三,加油,加油,加油!”
“高二三班——”
“加油——”
“高二三班——”
“加油——”
比赛重新开始,队员四散到自己的位置上,现场的气氛又热烈起来。
在无尽的喧嚣中,季云起环望着人挤人的场外,转了一圈又一圈,依然没有找到想象中的那道清瘦的身影,眼神之中有些落寞。
忽然,在仰头的一次飞跃扣篮中,季云起福至心灵地向上一瞥,世界定格间,正好与远处教学楼阳台上的一抹冷淡的眼神交汇。
哐当。
球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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