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昨夜，涿州刺史传书信，告知李律山陛下怀疑之心。先是永松公主在幽州地界遇刺，紧接着自己的女儿离奇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桩桩件件，精准地扎向他这个幽州刺史。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枯坐在书案后，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那浓得化不开的黑，仿佛就是他仕途的尽头，不，甚至是身家性命的终点。这顶乌纱，怕是真要戴到头了。
“王大人！王大人您不能硬闯啊！容小的通禀一声……”仆从的声音带着哭腔，焦急万分。
“滚开！”一声粗豪的怒吼炸响。只见一个肉山般的身影蛮横地撞开阻拦，正是王禄德。他那身肥膘此刻成了最好的开路利器，仆从们像撞在弹力十足的皮球上，被轻易弹开。王禄德喘着粗气，灵活得与他体型极不相称，趁仆从一个趔趄，泥鳅似的滑了过去，直扑李律山的内堂。
“大人！大人！下官有十万火急的大事禀告！”王禄德的声音因奔跑而嘶哑，胸口剧烈起伏，汗珠从油亮的额角滚落。
李律山被这突如其来的骚动惊扰，压下心头翻涌的苦涩与焦虑，强自镇定地提了提官袍下摆，快步走下台阶。他面上带着惯常的沉稳，伸手欲扶住摇摇欲坠的王禄德：“何事如此慌张，失了体统？”
“慢点，慢点，先顺口气。”李律山的声音带着安抚，眼神却锐利地扫过王禄德那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胖脸。他吩咐吓呆了的仆从：“还不快给王长史倒碗水来！”
王禄德接过水碗，仰头咕噜噜牛饮而尽，水渍顺着嘴角流下，浸湿了前襟。他抹了把嘴，眼珠子贼溜溜地一转，带着试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紧紧盯住李律山。
李律山心知肚明，王禄德此人无利不起早，此时闯来，必有蹊跷。他虽被公主遇刺，女儿失踪，陛下猜忌三座大山压得焦头烂额，此刻却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他挥挥手，沉声道：“都退下，把门窗关紧，任何人不得靠近。”
仆从如蒙大赦，迅速退走，沉重的门扉吱呀一声合拢，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投下一片令人窒息的阴影。
待室内只剩下两人，王禄德脸上那层伪装的焦急瞬间褪去，堆砌起一个极尽谄媚的笑容，仿佛每一块肥肉都在努力表达着忠诚：“大人，下官……下官是来给您送前程来了！”
李律山眉头紧锁，声音带着不悦和警惕：“慎言！老夫为官，上对得起天子，下对得起黎民，两袖清风，只求问心无愧。何须你送什么前程？”
“哎哟，我的好大人呐！”王禄德夸张地一拍大腿，“您清不清廉，幽州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您就是咱幽州的天！我王禄德对您的敬仰，那是……那是……”他搜肠刮肚找着词，“我这不是给您送地来了嘛！让您这天，能踏踏实实踩在地上！”
“何出此言？”李律山的声音更冷了几分，心中警铃大作。
“大人，您瞧！”王禄德不再废话。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锦帕层层包裹的物件，如同捧着一件稀世珍宝。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揭开锦帕。一枚兵符赫然躺在掌心！
李律山的瞳孔骤然收缩！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他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呼吸瞬间停滞！这兵符的形制，纹路……他太熟悉了！这正是调动幽州边军的关键信物！它怎会出现在王禄德手里？
“大人！下官这是给您送活路来了呀！”王禄德捕捉到李律山那一刹那的失态，立刻压低声音，凑近一步，语气变得急促而煽动，“那永松公主，明摆着是天子派下来查您的！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您两位千金失踪的当口……这其中的渊源，细思极恐啊大人！陛下他……他这是起了……”
“住口！”李律山猛地一声断喝，须发皆张，一股凛然正气勃然而发，他指着王禄德，手指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王禄德！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此妖言惑众，撺掇老夫行此大逆不道之事？你想陷老夫于万劫不复吗？给我滚出去！”
“大……大人息怒！下官……下官只是为您着想啊……”王禄德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之怒吓得一哆嗦，脸上的肥肉都在震颤。
“滚！”李律山怒目而视，气势迫人，“把兵符留下！说！此物你从何得来？若有半句虚言，休怪老夫不讲情面！”
王禄德被这气势彻底压垮，冷汗涔涔而下，眼神慌乱躲闪：“是……是……下官是在鬼市上，花重金从一个行踪诡秘的胡商手里收来的……来历……下官实在不知啊大人！”他当日狼狈逃窜，哪里敢和盘托出？此刻只想撇清自己，留下兵符这个烫手山芋，顺便探探李律山是否真如表面那般忠贞不二。
王禄德几乎是连滚爬爬地被请出了刺史府。
室内重归死寂。
李律山独自站在阴影里，握着那枚冰冷的兵符，只觉得一股寒气从指尖蔓延到四肢百骸。他快步走回内室，从一处极其隐秘的暗格中，取出了另一块同样制式的虎符。那是前些日子，心腹下属在城内一家不起眼的当铺深处发现的，当时就让他心惊肉跳。
两块兵符被他颤抖的手缓缓靠近，对接。
“咔哒”一声轻响，严丝合缝！那啮合的齿痕，如同巨兽张开的獠牙，狠狠咬在了李律山的心上！
“天……亡我也！”一声悲怆的低吼从他喉间溢出。他踉跄一步，扶住冰冷的桌案才勉强站稳。一股巨大的绝望和无边的寒意将他彻底淹没。这不是巧合！这是处心积虑、步步紧逼的绝杀之局！公主遇刺、女儿失踪、涿州告密、兵符现世。一环扣一环，丝丝入扣！是谁？是谁在幕后织就如此庞大而阴毒的罗网，非要将他李律山置于死地？他一生清廉，勤政爱民，竟落得如此下场？
就在他心若死灰，万念俱焚之际，门外再次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惊慌的禀报。
“大人！大人！不好了！有人……有人来自首了！是……是永松公主遇刺案的自首者！”
“什么？！”李律山猛地抬头，眼中爆射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他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迅速将两块兵符贴身藏好，整了整官袍，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威严，疾步向外走去。
公堂之上，气氛肃杀。
一个身形单薄却跪得笔直的女子，正是柴如。她面容苍白，面对主审位上那位身着华服，正漫不经心把玩着一把精巧箭弩的永松公主魏明襄，她毫无惧色，声音平板无波，清晰地将刺杀公主的罪名一一认下，条理分明得如同背诵文书。
“你，可知罪？”魏明襄终于抬起眼皮，冰冷的箭镞在指尖泛着幽光，指向柴如。
“妾身知罪，认罪。”柴如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好。”魏明襄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弧度，仿佛在看一个无趣的物件，“证据确凿，供认不讳。拖下去，打入死牢，秋后问斩。”命令下达得轻描淡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决断。
衙役如狼似虎地上前。当李律山匆匆赶到公堂时，只来得及看到柴如被拖走的背影。堂上已是人去茶凉，只剩下弥漫的肃杀。
李律山心头一紧，强作镇定，正欲告退，却被一个清冷而充满压迫感的声音叫住。
“李刺史，留步。”
李律山脚步一滞，缓缓转过身。只见魏明襄已从主位站起，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李律山，”她直呼其名，声音不大，却如惊雷炸响在寂静的公堂，“你，可知罪？”
一股灭顶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李律山！他腿一软，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额头触碰到冰冷的石板：“臣……臣惶恐！臣不知身犯何罪？还请公主殿下明示！”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脊梁依旧挺直，带着士大夫最后的傲骨。
“不知？”魏明襄嗤笑一声，缓步踱下台阶，靴子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堂里回荡，每一下都敲在李律山紧绷的神经上。“你与兵部侍郎暗中勾结，密谋不轨，意图倾覆社稷！如今兵部侍郎已然伏诛，人赃并获！你，还敢狡辩？！”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利刃出鞘，直指李律山的心脏。
“臣冤枉！殿下明鉴！”李律山猛地抬头，眼中布满血丝，声音因极度的冤屈和愤怒而嘶哑，“臣对陛下忠心耿耿，日月可鉴！从未有过不臣之心！此乃构陷！天大的构陷！臣不认！死也不敢认此污蔑之罪！”他字字铿锵，带着一股绝望的悲壮。
“好！好一个不认！好一个不敢认！”魏明襄怒极反笑，眼中寒光四射，“看来李刺史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来人！”
随着她一声令下，早已候命的公主亲卫按住了李律山。
“给我搜！仔细地搜！搜他的身！查抄刺史府！掘地三尺，也要把罪证给本宫找出来！”魏明襄的声音冰冷刺骨，不容置疑。
李律山被粗暴地按住，动弹不得。心中已然一片死寂的冰凉。
就在他万念俱灰之际。
“哐当！”“哐当！”
两块冰冷沉重的兵符，从他被撕破的官袍内袋中，跌落在地！它们在光滑的石板上翻滚、碰撞，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最终带着嘲弄的姿态，静静地躺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之下！
李律山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彻骨的寒意将他彻底吞噬。他看着地上那对严丝合缝的兵符，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辩解，所有的冤屈，所有的傲骨，在这铁一般的证据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此可笑。
公堂之上，死一般的寂静被瞬间打破，旋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充满恐惧和难以置信的嗡嗡议论声。官员们脸色煞白，纷纷低头，不敢再看那地上的兵符，更不敢看永松公主的脸。震骇皇威，谋逆大罪！这是要天崩地裂了！
“肃静！”魏明襄的亲卫厉声呵斥，粗暴地将所有无关人等推搡驱赶出去。沉重的官衙大门在众人惊惶的目光中轰隆一声紧紧关闭，隔绝了内外。
“好啊！李律山！”魏明襄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一种果然如此的冰冷而微微发颤，她指着地上那对刺目的兵符，如同指着李律山的棺椁，“人赃并获！铁证如山！如今，你还有何话说？！你还敢不认吗？！”
她猛地转头，看向身旁一直沉默如影子般的青年幕僚，正是沈砚。她的声音带着掌控生杀予夺的森然快意。
“沈砚！结党营私，密谋造反，按我大魏律法，该当何罪？！”
沈砚面无表情，眼神冷得像冰封的深潭。他上前一步，声音清晰、平稳，却字字如千钧重锤，砸在李律山已然破碎的心上，也砸在每一个能听到这判决的人灵魂深处：
“回禀殿下。按照大魏律载，凡谋反、谋大逆者，但共谋者，不分首从，皆凌迟处死。其父子、祖孙、兄弟及同居之人，年十六以上，不论笃疾、废疾，皆斩。其十五以下及母女、妻妾、姊妹、若子之妻妾，给付功臣之家为奴。财产入官。此乃株连九族之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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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 2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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