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显皱起眉头,正欲再说些什么,就见萧禾摆了摆手,转身走向楼梯。
她走出去数步,才顿了顿,“下了楼再详谈,你们还是先把衣服穿好吧。”
若是细心点,便会发现她语气一言难尽。
黎显懵了一瞬,低头看了看自己,发现自己虽然只着内袍,但也只是领口微散,并无任何不妥之处。
他脑子正疑惑着萧禾是不是要求太严格了一点,余光就瞥见了旁边的萧知弈,想法立刻颠覆。
好家伙。
本就只着净白单衣的萧知弈,如今是衣衫大敞,上身肌肉露了个大半。
而那人仿佛浑然不知,刚刚就这么顶着这副尊容,站在师父旁边许久。
简直是伤风败俗。
黎显的手速从未如此之快,一把将他垂在腰腹两侧的衣服强行拉紧。
然后他先是看了一眼正顺着台阶下楼的萧禾,发现对方并没有再注意他们二人这处,才如释重负地缓了口气。
随后黎显立马松开手,压低声音嫌恶道:“你小子又在玩什么花样?就不能安分片刻?”
与他的咄咄逼人相比,萧知弈反应平淡,先是慢条斯理地抬手拍平衣上被抓出的褶皱,然后才缓道:“师兄真是会本末倒置。”
“我这副样子,还不都是拜你所赐?”
这么一说,黎显才想起自己方才强行与人勾肩搭背的情景,好像是在无意间扯断了他的衣带,只不过萧禾出现得太突然便没去细看。
黎显心想着,纵然萧知弈再心机重,那好歹也是天缘观教养长大的正派弟子,道经道法耳濡目染,不至于会使什么□□之类的低级手段吧?
而且师父亦是绝不可能会有所动容的!
黎显自知理亏却不肯输掉气势,只偏过头去,故作姿态道:“算了,本公子这次不与你计较。”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旁边传来了一声冷笑,满是嘲讽之意,“这些年来你冤枉我可不止一次,说句对不起,会死?”
“你他娘的有完没完——”
黎显顿时火冒三丈,心底那一点愧疚也全被消磨殆尽,猛地转头想去与他争执。
结果目光率先落在面前的人那被腰间的一抹刺眼墨色之上。
那并非伤疤,而是一些黑色线条。
线条流畅且清晰,向下而行,宛如乌发青丝。
发梢起在腹侧,铺满腰肌,再往下是两处微挑横线,仿佛柳眉。
而剩余的,顺着肌肉纹理,沿着胯骨,藏于裤腰,不可窥探。
黎显表情停滞,大脑一片空白。
这是刺青?
然而还没等他再定睛看清,下一刻净白衣料被一只筋骨松长的手迅速聚拢,彻底掩盖住了肌肤上的那些墨痕。
黎显一头雾水,甚至连火气都已消失不见,抬脸皱起眉头疑道:“你——”
他本来想问你什么时候弄的刺青,我怎么不知道?
结果转念一想,万一人家是很久以前就有的呢?万一是不想告诉旁人的秘密呢?
黎显想到这里就猛地摇头,将跑偏的思绪强行拉回。
不对,萧知弈怎么样关我屁事啊?
然后他开口的话就变成了某种诡异的寒暄。
“你纹的是什么?怎么纹在…那种地方?”
“我看着像是个人?”
黎显难得一次主动搭话,谁成想萧知弈看也没看他,只冷淡落下一句:“与你无关。”
随后他转身就回了房,还顺带关紧了门,丝毫不留情面。
“谁稀罕!”
黎大公子头一回尝到热脸贴冷屁股的滋味,当即恢复从前那般高傲冷艳的模样,若无其事地走向自己的房间,只有那扇被重重摔合上的门代为表达主人的真实心情。
…
巳时半刻,太阳高照,阳光倾窗,洒满桌案。
茶水温热,花瓣漂浮在杯中,随着微风荡起层层涟漪。
而独坐于店内的年轻女子单手托腮,凝望着窗外被暴雨摧残过后依旧挺立的桃树,久久未动。
——你年纪轻轻就居于高位,你独占天下大半香火和信徒,你坏了规矩你知不知道!你惹了多少人你又知不知道?!
——你知道你这几年在齐国混得风生水起,砸烂了多少人的饭碗吗?你知道他们有多恨你吗?
老者的怒骂声仿佛还在右耳畔萦绕,而左耳畔却回响起了恍如隔世般的熟悉男音。
——为师这辈子行走江湖得罪的人可不少,会差这几个?
——跪什么跪,起来,这世上哪有什么狗屁神明,都是诓你这种傻子的,拜鬼拜神,都不如拜己。
——这次做得不错,奖励你一份桂花糕!上面浇的全是蜂蜜呢!贵死了,赶紧吃完陪为师去赌两把!
——这唤鸟之术,可是为师的独门绝学,你要是学成,就是下一任掌门,继承为师的一切成就,包括债务…给老子滚回来!
思绪浮动翻涌,回忆宛如破浪之舟,一篇篇接连不断。
萧禾气息不稳,指尖颤抖,宛如溺水般窒息感铺天盖地而来。
鱼娃子端着托盘从后厨掀帘而出,并没有注意到萧禾的异常,“仙姑久等了!”
“我们田掌柜方才搭村里的马车去县城报官去了,他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让小人务必把仙姑和二位公子招待好,所以仙姑您要是有觉得哪里问题就跟小人说,咱必须给您安排妥当!”
萧禾的指甲早已嵌入掌心,垂眸望着桌面,不冷不热道:“别这样叫。”
“好好好,那还是叫您姑娘?”
萧禾点点头,还未来得及恢复平常状态,然而下一刻,却在看见鱼娃子从托盘中端出的那份浇了蜂蜜的桂花糕时,表情猛地凝固。
刚做出来的糕点热气腾腾,有些烫手,鱼娃子没顾得上去看萧禾的表情。
殷切道:“姑娘,别看我们客栈是在乡下,我们王哥做糕点的手艺可比城里好多了!对了他还让我问您这蜜浇得够不够,不够的话小的再去给您舀,这是土蜂蜜,好吃着呢!”
“谁?”
萧禾哑着嗓子问道。
鱼娃子一愣,以为她没听清自己在说什么,就又重复道:“王哥啊,就是昨个跟你求七张平安符那个——”
“这东西…谁让你们做的?”
鱼娃子还未来得及回答,就听见一道磁性嗓音从后方楼梯处清晰传来。
“是我。”
萧禾回眸看去,是已经换上了一身薄青色锦袍的萧知弈。
他站在台阶的最后一梯,阳光恰好照在脸侧,将他原本给人极大距离感的英俊面容,竟是勾勒得温柔无比。
萧知弈就这么站在台阶上没动,与萧禾隔空相望着。
片刻后,萧禾眼睫微眨,竟是莫名将目光错开。
萧知弈对鱼娃子道:“先下去吧。”
有人主动解围,鱼娃子哪里会不识抬举,连忙应下溜回后厨去了。
萧知弈缓步朝萧禾的方向走去。
这是一张普通的四方桌,一面完全抵着墙,只有三面可以入坐,幸而桌面大板凳长,倒也可以坐下四五个人,萧禾坐了靠墙的那面,剩余两面皆是空余,显得她的身影越发纤瘦,莫名有些孤独。
萧知弈一来,径直坐在了离她最近的斜侧。
“你怎么知道的?”
她的话依旧掐头去尾,但幸好现在来了个能懂的人。
萧知弈唇边擒着一抹淡笑,浅棕色的瞳孔在天光照耀下格外明亮,“师父可还记得四年前,你带我去过一趟冀城?”
萧禾轻应了一声,“嗯。”
她这六年间下山无数,皆是独来独往,但带上徒弟一起的次数,加上此次也仅有七回,而其中萧知弈占了五回,她又怎么会不记得?
像是对萧禾还记得这个事情很开心,萧知弈的笑意更浓了,眼里的欣喜几乎快要溢出来。
“那年我们不巧遇上了大寒天,暴雪下了三天三夜,寸步难行。”
“师父白日将御寒的披风强塞给了我,晚上自己却患上严重风寒,高烧不退。”
萧禾一直望着桌上那碟桂花糕冒出来的雾气。
她袖中的手动了动,一直深嵌在掌心的指甲终于松缓,恢复了往日那副冷淡模样。
“我倒是觉得没那么严重。”
萧知弈喉结滚动,语气竟然有几分宠溺意味,“是,不严重,师父说得都对。”
他说着率先执起筷子,夹起了一块糕面蜂蜜最多的桂花糕,放在了萧禾面前的碗里,好像哄小孩子似的道:“师父先吃了它,我才继续往下说。”
他做这举动时无比自然,仿佛意识不到有多么逾矩,多么亲昵。
萧禾神色微微一滞,终于抬头望向了他。
她本想摆架子谈谈规矩,结果心里的话一过喉间,说出来时已经变成一声,“好。”
萧禾都被自己突然爽快答应的态度弄得心情复杂,无奈只能动筷,夹起那块桂花糕。
简单一口,她就确定了鱼娃子没有夸大其词,王厨子做的糕点真的不错。
萧知弈看着萧禾吃完了一整块桂花糕后,才挑眉笑问:“好吃吗?”
萧禾下意识点点头,殊不知自己现在这幅模样与平常相差巨大。
萧知弈突然啧了一声。
萧禾不明所以,只是抬眸看他。
然而萧知弈没想为自己刚才发出的声音解释些什么,继续接道:“见师父病得‘没那么严重’,于是我就在床边守夜。”
萧禾反应过来,他这是在用她刚才的话揶揄她。
师父威严是不够了?
还是不管用了?
这萧知弈一而再再而三的没规矩。
萧知弈似乎也觉得他再这样下去萧禾会生气,于是接下来叙述间都老实了许多。
“我无意听见了师父的呓语,其中重复得最多的一句,就是要吃浇了蜂蜜的桂花糕。”
陷入回忆之中,萧知弈双眼有些失神。
“我等天一亮就去跑去买,可卖糕的铺子没有蜂蜜,我又问了卖蜜的地方,两个地方相隔有些远,结果我跑得太急了,不小心在雪地里摔了一跤,回到客栈时…揣在怀里保温的糕还是冷掉了,蜜罐也摔裂半面,有雪掺进去,定是不能吃了。”
“所以我决定,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说到这里,眼底翻涌起复杂情绪。
“可是才进门,你却一眼瞧见了我摔破皮的手。”
“你替我擦完药,突然问我,身上一直揣着东西不重吗?”
“我被戳破,只好拿出来…”
“那冷掉的碎糕和被雪染脏的蜜,你吃完了。”
“还跟我说——”
他凝望着她的眼睛,似要将她的模样刻入骨里,真挚又热烈,“很好吃,谢谢你。”
在那个暴雪天里,少年摔落满地的真心,被另一个人一点点捡起,爱意在拼凑碎片的途中肆意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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