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田乡夜遇(五)

或许是萧知弈的眼神太过直白热烈,也或许是舌尖残留未化的糕点太过甜腻,萧禾霎时回想起他口中的四年前,竟是失神无言。

时光似箭,昔日稚嫩少年随之成长,已然出落得如万里青松般耀眼夺目。

萧禾这才缓慢地意识一件事。

一直默默无言跟在她身后的小尾巴,那只到她肩膀高度的瘦弱少年郎,如今已比她这个做师父的还高出了整整一头,是正值风华的成年男人。

而师徒之间三岁的年龄差距、身份差距,仿佛也随着徒弟外貌的巨大变化逐渐转为虚无。

想到这里,萧禾身形一顿,微不可言地往椅子内侧偏了分寸,恰好躲开了那道紧盯着自己的微妙目光。

她觉得有必要避嫌了。

萧知弈像是看穿了萧禾的内心想法,表情虽然未变,但唇边的笑容却显得有些暗淡。

萧禾故意不去看他眉宇间明晃晃的落寞之情,语气疏离道:“一些无关紧要的旧事罢了,不用再刻意去记。”

“食物对我而言皆无差别,能果腹足矣。”

萧知弈薄唇轻抿,声音轻地听不出喜怒哀乐,“知道了,师父。”

这句话毕,他们二人便陷入了无尽沉默之中。

须臾过后,直到穿戴整齐的黎显姗姗来迟,才打破这莫名僵局。

他先是瞪了一眼捷足先登的萧知弈,然后坐在唯空的一侧,确认了整个大堂内除了他们再无他人后,才对萧禾虚心请教道:“师父,我不明白,您为何要放了那老道?”

“何不趁机撬开他的嘴,探得他的身份和目的?”

“说不定,还能用他钓出其他杂鱼——”

萧禾曲指敲了敲桌面,打断了黎显的话。

“他从我们昨日下浮玉山开始就跟着了,若是存有歹心,何不在我们经过郊外无人地带时设下埋伏?”

“见他年迈体虚,我本无意拆穿,所以昨夜他大可以将计就计,继续冒用田掌柜的身份与我们接触。”

“但他故意露出马脚,借着要符一事纠缠,明明大费周章,到最后却主动揭破身份,这是为什么?”

黎显张了张嘴,接不上话。

萧禾望向窗外,继续道:“因为他劝告阻拦是假,受人指使拖延行程才是真。”

“比起他所说我秘密下山这件事已经暴露,我更偏向于消息并未大范围扩散,至少连秦州此地都还没传开。”

“否则今日,秦州都督会来与我面见。”

她这句话,若是换做他人来说,那就是痴心妄想,狂妄自大。

但她是萧禾,是镇国神师,是在齐国数万万的民众眼中的下凡天神,是令其余三国闻风丧胆的大人物。

能让地方最高统领,官位二品,前日耳闻,次日就亲自登门拜见,那再正常不过了。

黎显甚至觉得,若是消息真的传出去了,压根不出一日,只需二三时辰,秦州都督就会找上门来了。

萧禾接着道:“若是昨夜不放他走,那我们今日无论是留在此处还是将他带上一同走,我们都得为你所说的‘撬开他的嘴’费心思费力气,甚至可能会被他给出假信息误导。”

“这样,岂不是如他人之意,浪费自己时间。”

她一番简要点明,黎显终于了然,“原来如此。”

他每次面对萧禾时都格外收敛暴脾气,与对待旁人的恶劣态度简直天差地别。

“那接下来?”

萧禾左手执起茶杯,“接下来我们依旧按原路去临安。”

黎显皱眉疑问道:“请师父恕我愚钝,我一直没想明白,我们到了临安又该如何?是去找阿湉的父母吗?”

“依我看,不如直接找个胆子大的医者,将她肚子里的东西取出来,一了百了。”

萧禾很快接道:“不,这只是最后的应对之策。”

“而我们先要做的,是去找那名近来闻名临安城的道人。”

黎显惊讶道:“…腹中算胎命?”

萧禾端着茶杯却一直未喝,似乎若有所思。

答非所问道:“我从没去过临安,也并不熟悉此地,平日里也是无牵先生与你们授道,他学识渊博,见多识广。”

“所以想问问,你们可曾听他提过,自齐国一统以来,临安城内有道观与道人之迹?”

黎显偏头思索了片刻,正准备摇头说没有时,而那旁边一直未言的萧知弈却率先开口道:“齐统之年,圣旨立镇国神师为尊,拥天缘观为正派之首。”

“当时代为执行的监天司,也许是为了讨好师父,也可能是收到了某种密令,极力打压民间有规模的道、佛修行者,推翻了数以千计的私设道观及寺庙,据说是强行用火烧毁的,害了不少人命。”

嘭——

茶杯落在桌面上,茶水溢出,部分倾洒在白皙手背之上。

“师父——”

黎显下意识想替她擦干净,却被另一只凭空而出的手抢先。

而此时此刻的那一声师父,让萧禾的眼前骤然浮现漫天火光,嘶吼声与哭声、笑声混乱交错,伴着烈焰向她扑面而来。

男人在怒吼:别叫我师父!

少女疯狂大笑:直到如今,我才发现我是错的,错得离谱,而你是对的,天道根本不会降临到我们这种人身上。

男人哽咽:你想下山,你想出头,为师说得对吗?

火光猛烈,断壁残垣,独一人立。

他头也不回地说道:走吧,按照你选择的路走下去。

——你我师徒,恩断义绝。

萧禾猛地攥紧茶杯,丝毫不顾滚烫茶水全数洒出。

她的瞳孔在不断紧缩,眼眶红得骇人。

萧知弈反应快得惊人,一把握住了她细瘦的手腕,将茶杯强行夺走,像是怕她捏碎伤到自己。

黎显已经急得冲到萧禾身边,完全忘了师徒礼仪,连称呼都没带,“你怎么了?”

萧禾回过神来,神情先是茫然了一瞬,然后才恢复了平静,“没事,可能昨夜没有休息好,一时恍惚了。”

黎显立马道:“那我马上去找大夫——”

她摆了摆手,表示拒绝:“不用了。”

黎显此刻担心她得紧,哪里又会听话,站起来就准备往门外走,却被萧知弈开口拦下:“师父说了不用,你就别白费功夫了。”

萧禾也道:“回来坐着。”

黎显现在没心情和萧知弈吵,只得认命回了位置上,认认真真地打量起萧禾的脸色,确保她看起来真的已无大碍后才作罢。

而萧知弈将一方干净丝巾放在了萧禾手边,全程没有任何肌肤接触,也没有任何话语,规矩得古怪。

萧禾拿过丝巾,缓缓擦干了手,若无其事道:“继续说。”

她对萧知弈说着话,却不看人,反是越过了对面的黎显,看向客栈的墙壁,而萧知弈也不看她,只垂眸望着他手边的茶杯——方才从萧禾手里拿过来的那个。

“彼时的临安虽繁,却修道者寡,城内外百里之内亦无观与寺,所以监天司并未多管。”

“严查数年,临安皆无风浪,直到半月前那位能人异士出现。”

黎显在旁听着,越听脸色越怪,心道:原来这萧知弈也不是完全的废材?

就比如这些消息,连出身一品重臣之家的黎大公子都不知道,他却耳熟能详,仿佛亲身经历过一般。

“自废除私设道观以来,地方百姓想求神庇佑,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入京到天缘观,二便是到济阳城的入尘观。”

作为齐国现在唯二可供香火的道观,萧禾自然对入尘观再熟悉不过。

它存在悠久,观中术士只有寥寥几个,但却是代代能力超群,再加上有济阳百姓的鼎力支持,所以在六年前的变革中被特准留下。

如今虽然远远比不上天缘观的日日盛况,但也不算冷清,仍有忠实信徒。

萧知弈又继续道:“但临安地僻,离两地距离较远,去哪都不太方便,所以当临安城内来了个有本事的道人时,百姓几乎都没有过质疑,便忙着供奉求助。”

黎显从愣神中反应过来时,发现萧知弈已经说完了。

而他和萧禾依旧就这么各望着各的,谁也没继续开口,导致黎显觉得气氛有些尴尬。

当他都准备思量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打破沉默时,萧禾终于开口了。

“既然选择带你们出来,我也并不打算有所隐瞒。”

“此行,我们共有三件事要做。”

黎显与萧知弈不约而同地望向她,静待着后话。

“第一,是帮阿湉去除腹中之物,找出幕后黑手。”

“第二,是在江潭寻一名为姜荔的妇人,我有些私事想请教她。”

“第三,是圣旨。”

“如今临安传言满天,百姓动荡,已经影响到了朝廷,陛下要求我与那名在临安城内招摇过市的道人见面,判断他是否真有本事。”

“若是真的,便尽力将其收归天缘观。”

萧知弈侧目望她,眸光微闪,不知所意。

萧禾说到这里顿了顿,轻声平静道:“反之,杀无赦。”

黎显毫不犹豫地领命道:“是。”

萧知弈没有回话,只是给自己添了杯茶,低头浅饮着。

而萧禾目光无意落在了他抵在唇边的白瓷茶杯上,就再也无法挪开。

那是她方才用过的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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