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逢斜阳,余晖恰好落在殿中巨大的玉清元始天尊金身神像上,反射出夺目光芒。
明明天光普照,明明三清神像依次屹立在身后,明明身侧就是熟悉的师兄弟们,但郑珧却脊背发寒,瞳孔紧缩。
他的身体竟像是突然不听使唤了一般,眼睛死死盯着竹帘外那只畸形的手,嘴巴半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僵坐在椅上,完全动弹不得。
“道长,你在听吗?”
竹帘外的少女叹息一声,又自顾自地接道:“我本想求求那位神通广大的国师大人帮忙,但我在山上等了整整大半个月,却怎么也寻不到他…”
“既然道长是国师大人的亲徒,可否为我看看,将那个人从我身体里赶出去?”
郑珧嘴巴虚张着,怎么也发不出响动,只能惊恐地看着她用残缺手掌慢慢掀开竹帘,意图往自己面前伸来。
眼看着那只怪手越来越近,极大威胁之下,郑珧终于迫使自己动了起来。
只见他猛地转头,扒在左侧的竹帘上拼命拍打,连声呼唤身边最近之人。
“萧知———不不是!萧师兄!萧师兄救我!”
不知是他这句师兄奏效了,还是那一通怪叫引起了全场关注。
他面前的左侧竹帘内伸出一只筋骨修长的手,精准无误地钳制住了那女子的手腕。
远处接连传来了黎显与李志等人的询问声。
“胖子,你发疯啊?”
“萧师兄,郑师弟,发生何事了?”
坐镇在神像旁的无牵道长也发出了一声疑问:“郑道子?萧道子?”
然而还没等重返人间的郑珧松上一口气,来得及回应他们,就见听见恰好左侧的萧知弈低咳了起来,像是受风寒所导致的,越咳越严重。
那只格外赏心悦目的手也随着身体微微颤动,竟是让那女子借机挣脱了。
紧接着神殿内传来了一系列东西被撞倒、以及惊疑人声和急促脚步声的混乱响动。
“怎么撞倒香炉也不扶起来,好生无礼!”
“那小姑娘怎么了?怎么好端端的,一下子就跑了?”
“哎!你们刚刚看见她的手没?”
“瞧见了!她刚进殿的时候我就瞧见了!没有指头,特别渗人!”
萧知弈还在咳嗽,郑珧心下一惊,下意识想出去抓人却又忌惮,于是只能跳起来朝殿门大叫道:“无闻老头!那个女的有问题!你快点拦住她!别让她下山跑了!”
被他叫为无闻老头的那位,正是天缘观都管,亦是各位亲徒的修道老师之一。
无闻虽已年近花甲,但反应速度极快,当即带了人前去追赶。
神殿内剩余的香客议论纷纷,俨然是意识到事态不妙,神殿的另一个主事,无牵都讲立马从神像旁站起身来。
“对不住各位香客了,今日祈愿时辰已到,观门即将关闭,贫道劳请诸位尽早下山,以防天暗行山路危险。”
在齐国,无牵道长的威望仅次于镇国神师萧禾,在天缘观中,他亦是当之无愧的二把手,他的发言自然无人敢反驳。
见香客们都陆陆续续出了神殿,无牵开口下令,五位道子才能走出竹帘。
黎显和李志率先出来,同时快步走向萧、郑二人处。
李志扶住掩面咳嗽不止的萧知弈,而黎显则拍了拍惊魂未定的郑珧肩膀,以示安抚,“怎么回事?”
郑珧反手扯了扯背后被冷汗浸湿的道袍,缓了片刻才应道:“刚才那女的….太吓人了,说什么自己身体里有另一个人的存在,把她的手指都啃了,如果不给身体的东西吃饱,她就会被那东西吃掉…”
“还说自己想来找师父帮忙驱邪、等了半个月都没看到师父…..”
黎显听得眉头直皱,俨然是从未听闻过这种怪事。
然而李志敏锐地扑捉郑珧话里的某个重点,“等等,她这半月是在哪里等的师父?”
闻言,郑珧立马挠头苦想,他方才太害怕,光顾着记那女的有多诡异,却忘记了部分细节。
“这——”
“她说在山上,应当就是浮玉山。”
没等郑珧想出来,一道暗哑低沉的嗓音便接过了话头。
这话一出,不光旁边的师兄弟三人愣住了,就连而后走来的谢长渊与无牵道长都同时怔了怔。
郑珧莫名心虚地偷看了一眼萧知弈,方才他开口便是一句萧师兄救命,情急尚不觉得什么,如今面面相对,实在尴尬不已。
毕竟他早上才故意取笑过人,才过半日便求人救命。
然而见萧知弈眼眸微垂,又掩面咳嗽着,并未有提及方才之事的意向,郑珧稍微安心的同时,也生出了些许愧疚。
其他人忙着对那句山上分析,自然无人注意到郑珧的别扭表情。
李志面露惊疑道:“难道,她这半月日日都来天缘观?”
萧知弈摇摇头,抿唇未言。
无牵道长则述道:“观门处有专人每日记录来往香客名册,若是此人近半月间日日前来,那名册上自然有重复的姓名,可是贫道昨日才翻阅这一月的名册,并未发现有连续重复七日以上的姓名,且依郑道子所言,此女手部患疾,口条混乱,疑有疯病,放入香客中亦是十分显眼,给人印象颇深,可贫道今日是头一回见她。”
郑珧点头附和道:“对,她的手实在是….令人过目不忘…”
黎显难得没有开口讽刺,只是就事论事问道:“知弈,这里位处城郊,山林多不胜数,你为什么会觉得她说的山就是浮玉山?”
李志也颇觉有理,下意识应道:“没错,浮玉山周围全是山,入尘山不就离我们特别近吗?”
萧知弈缓缓抬眸,平静对上黎显的目光,薄唇轻启,“入尘山虽近,但山体崎岖,地貌复杂,无人居住,且近来入夏雷雨不断,泥沙淤积,危险重重,就算是黎师兄与郑师弟如此武艺,上去都不一定能毫发无伤地下来,更何况一个弱女子?”
黎显没有接话,反倒是郑珧连连点头,一脸认同,“黎师兄,我觉得萧——”
他话说到半路,又立马卡住,故作深沉道:“大家都说得对。”
一旁的谢长渊及时出声接道:“而且,方才她离开时,我瞧见她步伐沉重,体态虚疲,像是患了重病,连走路都费力,更别说登山了。”
萧知弈颔首,淡然道:“既然要等师父,定要寻个她觉得能等到师父的地方,浮玉山就是最好的选择。”
黎显神情凝重,意味不明地应了一声。
胆小如李志,他抖了抖肩,试图甩掉浑身恶寒,“那她到底是在浮玉山哪里呆了半个月?值守的侍卫还一无所知?”
谢长渊秉承着不开口则已,一开口惊人的作风,“李师兄,你忘记了吗?”
“浮玉山有一个地方,从来不派侍卫看守。”
他话音刚落,一排人便齐刷刷地望了过来。
黎显和萧知弈莫名其妙地对视了一眼。
黎显率先开口问无牵道长道:“师父可是今日归山了?何时?”
无牵俨然是意识到了什么,脸色青紫一片,“萧大人申时就在山下了,前观办祈愿,她便从后路上的山,如今怕是早就在….”
没等无牵道长的话说完,两道宛如疾风闪电般的身影竟同时冲出了神殿,往后观那所最大、最辉煌的宫殿奔去!
郑珧一张圆脸上竟能同时表现三四种不同情绪,有震惊、有怀疑、有不解、甚至还有被抛弃后的委屈。
他眨巴着无辜双眼,看向对面仅剩的二位师兄弟,本来心里是想问:他们怎么了?你们在说什么?
结果到了嘴上却完全变味,直叫人莫名其妙。
“他们两个…还挺有默契的哈?”
然而除了无牵道长略感欣慰的点头回应之外,再也没有人理他。
谢长渊抬手拍了拍李志的肩膀,“李师兄,咱们也快去吧?”
反应过来的李志拉着他就开跑,一边跑一边朝郑珧喊道:“郑师弟!赶紧叫无闻道长回来!带着人去浮玉殿!”
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地跑,全程都在状况外的郑珧目瞪口呆,转头想问无牵些什么,却被后者从袖中一本巨厚无比《南华真经》砸在头上。
“若你平日肯多动脑,多念经,怎会如此迟钝?”
“快去!”
…
夕阳彻落,天暗,天边高悬着无数团不知何时笼罩起雾蒙蒙的黑云,是暴风雨来临前的预兆。
世人言:浮玉山上浮玉殿,浮玉殿内住神仙。
如今浮玉殿上空乌云密布,万里具黑,似是神仙渡劫,又似妖物现生。
而殿中央,一人玄袍垂地,肩立松鸦,手持线香。
香雾缭绕过肌肤,朦胧勾勒着纤瘦身形。
“你是我要找的神仙吗?”
呆站在殿门处的少女懵懂发问道。
而她的头以一种像要脱离脖子的诡异弯曲弧度垂着。
殿内静默,无人应她。
“你能帮帮我吗?”
女子不甘心地追问着,正准备迈步上前。
然而背对大门的那人肩头松鸦猛然转头,直勾勾地看向她,尖而细长的嘴紧闭着,黑色混栗褐的翅膀微微扇动着,是审视,亦是警告。
女子不得不在原位站定脚步,继续道:“它好饿,可是我好饱,我不吃东西,它就会吃了我,帮帮我…”
她说着说着,像是再也不堪重负一般弯腰坐了下来。
瘫坐在地的那一刻,顺势揭开身上的披风系带,露出腰部。
“帮帮我,求你了。”
她的肚子太大了,大到能塞下她一整个人。
大到了超乎常人想象的可怖程度。
衬托得她的四肢愈发娇小、脆弱。
女子就这么捧着肚子,哭得撕心裂肺。
下一刻,白茫香雾飘入鼻尖,清风伴雾而至。
她偷跑离家、从临安到上京一路跋山涉水,走了整整百里长路、费尽周折登上浮玉山、在殿中四处东躲西藏、苦苦等待半月,才等来的镇国神师降临。
萧禾蹲下了身,对她伸出了手。
萧禾的表情平静又坦然,眼里没有鄙夷、没有害怕、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与她这些日子来见过的每个人都不一样。
“别哭了,我帮你。”
她听见她等来的神明如是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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