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浮玉山雾(三)

待到黎显率先一步赶到浮玉殿时,只见一只纤细白手搭在那坐在地上的诡异女子颈间。

咔嚓脆响,骨骼复位。

女人脖子归正的同时,亦是身体一软,像是失去了意识般往后倒去。

黎显压根没看地上的少女一眼,目光始终追随着另一个人,来来回回打量了好几遍,神情莫名紧张,连语气都是紧巴巴地:“师父,您没事吧?”

随之而来的萧知弈站定在殿门口,凝望着殿中人片刻,才慢慢开口唤道:“师父。”

萧禾头也不抬,对谁也没回应,目光依旧停留在女子高高隆起的腹部,神态若有所思。

须臾之后,命道:“扶起来。”

然而,一贯唯萧禾命令是从的黎显却站在原地未动,表情显得有些抗拒。

他有很严重的洁癖,光是看着那陌生女子的满身泥灰就难受,更何况还要他上手去碰,不如让他死来得痛快。

见前者迟迟没动静,萧知弈轻应道:“好。”

他抬脚迈入门槛,与黎显擦肩而过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瞥了一眼。

眼看着这人又要开始在师父面前表现,黎显俨然不悦,再顾不得嫌弃与否,快步上前抢在了萧知弈前面,顺便还狠撞了他一把。

萧知弈身形微晃,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黎显咬着牙,强行忍下心中不满,只用单手将那女子拉起来。

萧禾好似并未注意到他们二人之间的微妙,只是淡然吩咐道:“带进我的房间。”

黎显表情忿懑,下意识想反驳些什么,然与萧禾对视一眼,却又不得不按命行事,抱起昏迷不醒的女人往后走去。

动作迅速得仿佛自己抱着的不是人,而是一团烈火,稍微晚一点就要燃起来了。

待他身影消失在层层屏风之后,萧禾侧目瞥向一直在旁抱臂看戏的萧知弈。

“很高兴?”

萧知弈微微挑眉,整日萦绕在身上的病气似乎也随之消散不少,语气故作深沉道:“师父归山,做徒弟的自然高兴,您瞧,屏风后面的黎师兄现在不就特别高兴吗?都快起舞了。”

飞快从房间内出来,正躲在屏风后拍打着自己身上衣物的黎显:“……”

萧禾无言,目光落到萧知弈格外苍白的脸色上。

殿外突然喧闹袭来。

李志与谢长渊来得风风火火,前者拉着后者一路狂奔,直直地望萧禾所站方向冲去。

“师父!师父您没事吧?您受伤了吗?那姑娘有没有惊扰到您?师父您要回来怎么不让我们提前下山接您啊?都怪我们太愚钝了——”

自从那年萧禾解决了李志的结巴问题过后,李志就开始他的话唠之路,整个天缘观中的人,上至萧禾,下至门口扫地的那位哑巴小厮,无一人幸免。

尤其是当他紧张时,那话头一开简直是没完没了。

没人注意到的瞬间,萧知弈微不可言地侧了侧身,将萧禾的身形掩住了大半。

然而还没等萧禾回应李志,殿外又传来了一阵轰轰烈烈的脚步声。

“师父!”

“快!”

“保护国师大人!”

郑珧能直入云霄的大嗓门,伴随着无闻道长的喝令声,一下子全部涌进了浮玉殿。

萧禾轻声叹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没事,无闻先生劳您现在去请位医者过来,其余人等都回吧。”

手持小木棍的郑珧被一群手持各类武器的道人挤在最后,一只脚刚迈进门槛,一听萧禾这话连忙收回,混在人群中准备开溜。

他可不敢像其他四位师兄弟一般亲近师父。

从他入观那天,无意偷听见萧禾与旁人之间的对话起,便对这位手段、能力都非常人所能及的镇国神师格外害怕。

哪怕六年后的今日依旧存在深深的恐惧。

无闻道了声是后,道人们接连退下,正当郑珧以为自己也能浑水摸鱼就此离开时,萧禾却好像背后长眼了一般,开口点名道:“郑珧留下。”

于是,萧禾坐于上位,座下五位亲徒全部到齐。

六年前,萧禾十五,他们中最大者不过十二,外貌与言行举止都差异巨大,像是一个小大人带着五个小孩;六年后,萧禾二十有一,他们约至弱冠,外貌长定,言行成熟,竟是将萧禾衬托得像同龄之人。

各自沉默之时,萧禾肩膀上的那只松鸦张开翅膀,自己飞出了殿门,消失于无边黑夜。

萧禾的葱白指尖抚着杯身,并未特定看向谁,淡道:“说吧。”

郑珧左看右看,见黎显、李志和谢长渊都没有开口之意,又转头看向垂眸不语的萧知弈,心一横咬牙开口道:“师父,事情是这样的——”

他将刚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末了还认真地补充着自己的看法:“我认为,她就是得了疯病,手也是曾经受的伤,其实什么没有发生,但她家里人都瞒着她,她却一无所知,于是越想越害怕,自己吓自己,才成了今天这幅模样。”

李志点了点头,附和道:“有这个可能。”

他身边谢长渊一直没说话,端着茶杯像在走神。

而萧禾却开口道破:“不,她所言不假,她的肚子里面确实有东西在动。”

她这话一出,堂下五人都看了过来。

郑珧耳尖微红,语气略显尴尬道:“师父,那她会不会是….”

他话没说完就收回,像是觉得难为情,又像是明白萧禾不会这般没有常识。

萧禾神色自若地摇摇头,“我方才替她把过脉,她没有怀胎。”

“而且她手上的齿痕,与她的牙齿,缺口一致,大小一致。”

“她的手指是被她自己生啃下来的。”

这下,事情可是真正的诡异起来了。

她没有怀孕,肚子却格外大,肚子里甚至还有东西在动,而且那东西驱使着她,硬生生啃掉了自己的十指,可谓是天下之大奇闻。

殿中沉默笼罩许久,黎显突然出声问道:“师父可是要帮她?”

萧禾颔首回之:“帮。”

黎显皱起眉头,面露不解:“师父,此事何其怪异,这女子患怪病不去求医,反而直奔您而来,实在疑点重重。”

“假若是旁人为了引你现世而设下的圈套,可如何是好?”

萧禾手指弯曲,反敲了敲桌面,“黎显,冷静些。”

黎显虽闭上了嘴,但还是眼含不甘地盯着萧禾看,像是真的不想让她沾上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萧禾浅吟了一口温热茶水,朱唇微微勾起弧度,似觉接下来所言十分有趣。

“昨日我于宫内听见了一个传闻,说是那临安城内有位奇人异士,上可与生人化劫,下能与死者言,而这位能人最擅长的便是,腹中算胎命。”

李志拜天缘观门下,自幼熟读各类道经,自然明白这世间之事玄不可言,但自身却觉得这种说法离谱至极,当即反问道:“胎儿都未出母身,生辰八字一概未知,如何算得命格?”

一旁的谢长渊突然冷笑道:“赌呗,数量猜得越多,总会瞎猫碰上死耗子。”

萧禾不与置否,只反问道:“你们说那姑娘藏于浮玉殿已半月之久?”

郑珧连忙点头,“对,她自己亲口跟我说的!”

萧禾放下茶杯,漫不经心地拍了拍袖口,道:“世间巧合妙不可言,这位能人出现在临安城正好是半月前,而那位姑娘恰好也与我说,她是从临安来的。”

她这句话一出,黎显骤然起身,“师父,这明显是那江湖妖道的计,那就更不能去了。”

这下不光黎显强烈反对,就连郑珧也站起身,“师父,黎师兄说得有道理啊!”

李志与谢长源对视一眼,接连站起身,异口同声道:“请师父三思!”

四位弟子都持否定态度,萧禾却并未第一时间回应什么,只是转头看向座下那从头到尾就没说过一句话的俊美少年。

“知弈,为何不言?“

见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聚焦在自己身上,萧知弈却丝毫不显慌乱,只是淡定坐在原位,望着萧禾温声道:“师父心意已决,弟子无需多言。”

黎显对他这种莫不关己的态度十分愤怒,立马对萧禾道:“师父,您不要听他一派胡言——”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萧禾却突然起身,直接下了命令。

“知弈,明日跟我下山去临安。”

在黎显喷火的目光之下,萧知弈如同获胜的棋手,眸含戏谑,唇边擒笑,“弟子遵命。”

“黎显,你既最年长,理应管教好师弟们,没有无牵先生的允许,都一律不准私自下山。”

黎显几乎是快咬碎了后牙才吐出一个字:“是。”

此刻恰逢无闻道长带着医者入殿,萧禾随意摆了摆手,示意五位弟子离开。

这一通突发事件耽误了晚膳时间,郑珧饿得不行,甚至都忘记了唤黎显,便独自先行跑去了膳堂。

时常作伴的谢长渊一出门便也不见了踪影,李志正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就见花园拐角处,黎显将萧知弈拦了下来。

瞧见黎显神情阴沉,李志以为此人又想动手,正欲上前制止时,背对着他的萧知弈突然出声道:“李师兄,你先走吧,我们还有事情要商量。”

你们有事要商量?

你们?

有事?

商量?

七个字,三个疑点。

你们是互相有仇要报吧?

李志狐疑地停顿了半片刻,“知弈,你确定真的没事?”

“真的,我和黎师兄有很多话要说。”

萧知弈字音从容,让他不得不有了些许信服,想着这里离浮玉殿很近,而且黎显如今也算稳重了不少,至少不会像以前一样动不动就打人,他才放心地离开。

李志抬脚离开的那一刻没有回头看,所以就错过了他心中那位‘已经稳重了不少’的黎大师兄猛然出拳,一记如山重击砸向了萧知弈的脸。

嘭——

然而疾风之后,拳头却在半空中停滞。

是另一只更加有爆发力的手牢牢地钳制住了他。

黎显额头青筋暴起,眼底狠戾,嘲讽至极:“现在不装了?”

说着,他以无法挣脱的巨力紧紧拽住面前的人衣领,一字一顿的威胁道: “既然想做哈巴狗,那就老实做一辈子的狗,别乱吠,别逾矩,别妄想——”

“这就忍不住了?”

对比起他的满腔怒气,萧知弈显得格外自在惬意,唇边笑容傲慢,与从前那般斯文有礼截然不同,他话语间满是讥讽,姿态高高在上。

“我可以让你嫉妒至死,信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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