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七年的上元节,汴京城的夜色被千万盏灯火熨得温热。自州桥向南,朱雀大街两侧的店铺全挑着灯箱,绸缎铺的“万缕丝”灯映得绫罗如流水,首饰铺的“珠子灯”串着百颗珍珠,风一吹便簌簌作响,倒比檐角的铁马更动听。十三岁的吕思祐坐在宣德楼的朱漆廊下,怀里抱着鎏金铜暖炉,炉身錾的缠枝莲纹被体温焐得发烫。
“阿妹快看,那是苏家班的‘划旱船’。”太子吕焕伸手替她拢了拢披风,金线绣的鸾鸟在灯影里振翅欲飞。他刚过十五岁生辰,冠上的簪花还带着新折的梅香,却总在妹妹面前显出几分憨态。吕思祐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八个涂着面彩的伶人踩着碎步,推着彩船在人群里穿梭,船舷上“河清海晏”四个金字,被灯笼照得晃眼。
她抿着蜜饯笑:“皇兄去年还说这是市井玩意儿,今日倒看得入神。”
“那是去年不懂事。”吕焕刮了下她的鼻尖,袖中滑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刚买的乳糖狮子,“快吃,凉了就不好嚼了。”乳糖狮子做得憨态可掬,牙印咬下去,甜香混着奶味在舌尖化开,吕思祐忽然想起今早陪母后去慈宁宫请安,太后正对着新贡的福建荔枝蹙眉——听说为了让荔枝保鲜,驿卒快马加鞭,跑死了几十匹好马。
廊下的玉漏滴答作响,已过戌时三刻。皇后朱氏从殿内走出,鬓边的珍珠步摇随着步履轻晃,每颗珠子都有拇指大,是去年占城国进贡的珍品。“夜风凉了,该回宫了。”她接过侍女递来的姜茶,亲手喂到女儿嘴边,指尖触到吕思祐的下巴,带着刚绣完帕子的丝线凉意。
吕思祐捧着茶盏,看见母后袖口露出的银镯子,上面錾着“福寿绵长”四个字——那是父皇登基那年亲手给母后戴上的。她忽然想起白日里在御花园,听见几个老内侍说,宰相王黼又在劝父皇“联金灭辽”,说燕云十六州唾手可得。她不懂什么燕云,只知道先生讲过,那里的城墙比汴梁的更厚,冬天会下没膝的雪。
回宫的车驾碾过青石板,车轮碾过积水的洼处,溅起的水花打在车帘上。吕思祐撩开一角,看见街边有个穿破棉袄的小孩,正踮脚够糖画人的摊子,手里攥着半枚皱巴巴的铜钱。摊主是个瘸腿老汉,竹勺在青石板上绕出个歪歪扭扭的鲤鱼,小孩刚要接,却被一阵马蹄声惊得跌坐在地,铜钱滚进阴沟里。
是禁军巡逻队经过,甲胄上的铜钉在灯光里闪着冷光。吕思祐缩回手,把脸埋进母后怀里。朱氏轻轻拍着她的背,身上的龙涎香混着淡淡的药味——她近来总失眠,太医说要静养,却还是每日陪着父皇批阅奏折到深夜。
车驾行至东华门,忽然听见街边酒肆里传出醉汉的唱词:“万里江山万里尘,一朝天子一朝臣……”刚唱到一半,就被巡逻的禁军揪了出去,醉汉的破鞋掉在地上,露出冻裂的脚后跟。吕思祐的心猛地一缩,母后的手也攥紧了,指节泛白。
回到坤宁宫,宫女们正用银炭笼着暖阁,紫檀木架上的自鸣钟“当”地敲了十下。朱氏坐在镜前卸妆,铜镜里映出她眼角的细纹,忽然幽幽叹了口气:“祐儿,明日陪我去大相国寺烧柱香吧。”
吕思祐点头,看着宫女用桃木梳梳通母后的长发。青丝如瀑,却在鬓角藏着几根银丝,像被月光染过。窗外的风卷着灯影掠过窗纸,留下细碎的响动,她忽然觉得,这繁华得像蜜糖的汴梁城,底下似乎藏着什么脆薄的东西,稍一用力,就要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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