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贵妃倒是笑着打了圆场:“陛下别怪孩子,阿绰许是闻着我院里的花香了。”说着就要让宫女搬个杌子,却被父皇抬手拦住。
“不必了。”父皇的目光扫过他,像刀子刮过似的,“贤妃没教过你规矩?长辈说话,哪有晚辈窥看的道理?”他顿了顿,声音更冷,“带他回去,让他好生读书。”
他被嬷嬷半拖半拽地拉走时,身后又响起了笑声。老七的秋千荡得更高了,父皇的手稳稳地推着,张贵妃正弯腰给宝安公主系散开的鞋带。那团暖融融的光晕里,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唯独没有他的位置。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那架秋千,他只在画册上见过,是西域进贡的紫檀木做的,上面镶着宝石。贤妃宫里的秋千是旧的,木头都裂了缝,他每次想荡高些,都会被嬷嬷劝住:“殿下仔细些,别让陛下知道了烦心。”
窗纸泛白时,吕绰终于动了动。他抬手按了按发紧的额角,指尖触到一道浅浅的疤痕——那是十岁那年留下的,和宝安公主争执时被推倒在石阶上磕的。
那日是端午,宫里按例在金明池摆宴。他跟着贤妃坐在末席,看着宝安公主穿着蜀锦做的新裙,被父皇抱在膝头,手里把玩着颗鸽卵大的珍珠。那珍珠他认得,是去年交趾国进贡的贡品,父皇转头就赏了宝安公主。
宴席散后,他在回廊里撞见吕宜静。她正把吃剩的粽子往鱼池里扔,水花溅湿了他的袍角。
“你弄脏了我的新袍子!”他忍不住呵斥,那是贤妃好不容易求来的料子,他只敢在节庆时穿。
吕宜静却叉着腰,下巴抬得老高:“弄脏了又怎样?这是我爹爹的宫,我想扔就扔!”她说着,竟伸手去扯他的袖子,“你这个没人要的,凭什么穿这么好的料子?”
他被骂得心头火起,推了她一把。谁知吕宜静顺势就坐在地上,扯开嗓子大哭,眼泪还没掉下来,父皇已经闻声走来。
“怎么回事?”父皇的声音带着怒意。
吕宜静扑进父皇怀里,指着他哭诉:“大兄打我!他说我是小馋猫,还说……还说我娘是狐狸精!”
他急得脸都红了,忙辩解:“我没有!是她先骂我,先动手扯我袍子的!”
可父皇连听都没听。
“啪”的一声,他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力道大得让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撞在廊柱上,额角顿时渗出血来。
“孽障!”父皇指着他的鼻子,唾沫星子喷在他脸上,“朕看你是没学好!贤妃就是这么教你的?对妹妹动手,还敢顶嘴!”
他捂着火辣辣的脸,看着父皇小心翼翼地给宝安擦眼泪,听着张贵妃柔声劝“陛下息怒,小孩子打闹罢了”,忽然觉得额角的伤口一点都不疼了,心里却像被无数根针在扎。
吕宜静偷偷从父皇怀里探出头,冲他做了个鬼脸。
他死死咬着嘴唇,没敢再哭,也没敢再辩解。血顺着脸颊流进嘴里,咸腥的味道,比金明池的莲子还苦。
晨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案上的两份地契上。一份是郢国公主府的图纸,亭台楼阁,水榭回廊,连花园里的假山都标注着“太湖石”;另一份是他早年的霍国公府,不过三进院落,连口像样的池塘都没有。
吕绰的手指在图纸上摩挲,指腹碾过“郢国公主府”那几个烫金大字,忽然想起吕宜静出嫁那日。
送亲的队伍从朱雀大街排到了城门口,嫁妆装了整整八十抬,最惹眼的是一座玉雕的屏风,上面刻着“百子千孙”图,据说光打磨就用了三年。父皇亲自送她上轿,还笑着说:“我的静儿,要做天底下最风光的公主。”
而他的霍国公府,是在他十五岁那年赐下的。
他带着侍从去看时,心凉了半截。院墙的砖缝里长着草,正厅的梁木有些歪斜,后院的井里甚至能看见漂浮的枯枝。管事内监赔着笑解释:“国公放心,小臣这就让人修缮。”可他知道,这不过是场面话——父皇的心思,从来不在他身上。
那时老七吕绎已经是彭城郡王了,府邸在金水桥畔,琉璃瓦在阳光下能晃花人的眼。他路过时,总能看见老七在府里的演武场上射箭,身边围着一群世家子弟,鞍前马后地伺候着。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
凭什么?
老七不过比他小八岁,论读书,他过目不忘;论骑射,他能百步穿杨;论处理庶务,他十三岁就帮着贤妃打理府中事宜,井井有条。可父皇眼里从来只有老七,连带着对四妹也有求必应、百般娇惯。
老七封王那年,他去恭贺。老七穿着郡王的蟒袍,怯生生地躲在张贵妃身后,父皇却拍着他的背,对满朝文武说:“朕的阿绎,有仁君之相。”
他站在人群里,看着老七胸前的王印,忽然觉得那金镶玉的印玺,像块烙铁,烫得他眼睛生疼。
他明明是长子,却活得像个外人。母亲的罪,像道无形的枷锁,锁了他一辈子。
殿外传来扫地的声音,吕绰抬头望向窗外,天已大亮。他起身走到那面巨大的穿衣镜前,镜中的人两鬓已生华发,眼角的皱纹里藏着三十年的隐忍。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隐忍之下,藏着多少不甘。
他想起父皇驾崩前的那个夜晚。
他跪在御床前,听着父皇气若游丝地交代后事。老七已经被立为太子,父皇握着他的手,断断续续地说:“阿绰……你是兄长……要辅佐好你弟弟……”
他低着头,声音平静无波:“儿臣遵旨。”
可心里的恨意,却像野草一样疯长。
辅佐?凭什么?
老七除了会吟诗作赋,懂什么治国?他登基不过两年,就把好好的江山折腾得千疮百孔,金军兵临城下时,只会哭着喊着要议和。
若当年父皇传位给他,怎会有靖康之耻?怎会让宗庙倾覆、中原沦陷、百姓流离?
“昏君……”他对着镜子,无声地吐出两个字,嘴唇颤抖着,“父子俩都是昏君!”
案上的奏折里,“迎回渊圣、太后”的字眼刺得他眼睛生疼。
迎回?迎回来让他再当一次皇帝吗?
他冷笑一声,将奏折扔在地上。
这江山,本就该是他的。
从他被父皇冷落在秋千旁的那个午后起,从他额角磕出血却只换来责骂的那个端午起,从他看着老七的王印闪闪发光的那个瞬间起,就该是他的。
老七就该在五国城待着,在那苦寒之地,好好反省自己的昏庸。
他走到窗前,望着宫墙外的江南春色,嘴角勾起一抹冷硬的弧度。阳光落在他身上,却暖不透那颗早已被怨恨浸透的心。
这龙椅,他坐定了。谁也别想抢走,包括那个远在北国的七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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