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初,任风言与姜不游分别,去了官舍。
她一人坐在官舍雅间的榻上,脑海中设想着无数的结局,久久未能入睡。
当官舍的小仆带着宫中的谒者前来敲门时,任风言心中一颤,可转眼想到不用再忍受漫漫长夜的煎熬时,又有几分不合时宜的轻松。
一打开门,站着四位着黑色深衣的谒者,神色冷冽,目光阴鸷,领头的问道:“可是颍川郡郡丞皇甫仪身边的方世?”
任风言毕恭毕敬:“正是,敢问上差为何深夜到访?”
领头的谒者:“陛下召见,随我等进宫。”
说罢,剩下的三人皆围了上来。
官舍之处,定不会有假,任风言只好跟着上了马车进了宫。
子时,内阁各署早已安置,唯尚书台灯火通明。
马车一路直达东宫,停在了云台殿后的玉堂殿,此殿不及云台殿那般巍峨庄严,是天子就寝之处。
任风言被带进偏殿,随后高大的殿门缓缓关上。
皇帝夜里召见,想必是看到了帛书的内容,既然一路上的谒者对自己并无粗暴之举,想来皇帝应该相信自己。
随后,殿中一侧出现了脚步声,任风言下意识地抓起桌上的鸿雁铜炉。只见白日里被自己打肿了嘴角的常侍穿着一身祥云纹的赤黑朝服而来,袍上用金线绣着细长的龙凤图腾,头顶金冠,腰间束着金腰带,两枚硕大的玉璧垂在两侧。
任风言一瞬间有些恍惚,如若猜的不错,这人应该就是兴朝如今的天子,姜盛。
姜盛见她愣在了原地,笑道:“女公子可是不认识吾了?”
任风言的脸上露出了僵硬的微笑,正要作揖行礼,一想到见皇帝应该要跪下,于是又慌忙跪在地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哈哈,你这吉祥话倒是新鲜。快请起,莫要拘束。”姜盛伸手扶起她,请她跪坐在枰上。
任风言心直口快:“皇上真是有闲情雅致,昨日夜里扮成常侍爬房顶,今日还被我错认,打肿了嘴。不过我是无心的,还请皇上不要责罚我。”
说完,低下了头。
“吾若是要怪你,早就把你这个夜闯皇宫、劫持郡丞的小女娘抓起来了,还能放你回去?”
任风言一听,自己干的事儿全被皇帝知道了,心虚道:“是,皇上说的是。不过,皇上今夜召我来,可是看到今日我送的信了?”
姜盛:“这信可是你自己写的?”
“是。”
看着眼前的女子,姜盛自言自语道:“你真是聪慧。”
任风言见话题都到这儿了,索性趁热打铁:“皇上,颍川的计簿全是假的,百姓的地都被充当成田,只为掩盖当地魏家、曹家等豪强的田数,将赋税转移至百姓的头上。请皇上恕我直言,照此下去,各地百姓揭竿而起,怕是对整个兴朝都极为不利。”
“可我有大将军邓允,何惧那些暴乱者。”
任风言起身退后,跪在地上,双手伏地叩首:“皇上,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百姓是水,您是舟。如若全天下的百姓都奋起反抗,您便要杀光天下所有的子民吗?”
然而抬起头的那一瞬间,她却看到了姜盛脸上的笑容。
“你叫什么名字?”
“任风言。”
姜盛从怀中取出那枚玉兰花簪,递给任风言:“你虽身为女娘,却心怀苍生,胆识过人,吾赐你玉簪一支,可否收下?”
任风言可不敢再乱接皇帝的赏赐,摆手拒绝道:“多谢皇上美意,这簪子贵重,我受不起。”
说罢,将袖中从姜盛处得来的玉璧还了回去。
后宫女子,哪个不是贪恋自己的赏赐,权力、金钱,任何一点都能拿捏住,可偏偏眼前的人却什么都不要,却能以一腔热血为天下万民请命。
“明日,尚书令东方剡会助你陈词。离殿后,你就呆在此处,哪里都不要去,门外任何声响都与你无关,不要开门,你可记清楚了?”
任风言猜测,皇帝与太皇太后间的斗争要开始了,若是皇帝胜,那便可打击魏家的势力,想到这,她上前请命:“皇上,我会武,不必躲在房内,若是有需要,亦可披甲上阵”。
姜盛却决绝地道:“不可!你就呆在此处,不要乱跑。”
说罢,转身离去。
半夜的秋风似冬日那般呼啸而来,苏木站在殿外,为姜盛披上一件薄裘:“陛下若是喜欢,不如直接给个贵人的封号,让她入住中宫。”
姜盛不语,他何尝不想,只是他懂这四方的殿宇关不住她的心,更读懂了姜不游对她志在必得的那个眼神。
江山和美人。
他永远都要选择前者。
子时,姜不游亲眼看见任风言被接进宫中。
杜为:“主上,不如我留下,送女娘回颍川。”
姜不游虽心中不舍,仍保持清醒:“不必。她的武力不在你之下,派几个暗卫跟着,明日,她若是要出宫,暗中助她。”
“是。”
当晚,姜不游与杜为离开了洛阳,直奔幽州。
那里,十万大军正等着他归来。
任风言在偏殿辗转难眠,寅时才睡下,卯时便又醒了,此时,外头天还未亮,云台殿的灯火早已点燃。
待到辰时,苏木亲自前来传任风言进云台殿面圣。
大殿上方,姜盛正襟危坐,他穿着玄色冕服,领口与袖口皆用金线绣着祥云纹,肩上左右各绣着三足乌,宽大的袖袍上绣着长龙图腾,头戴十二旒白珠玉冕冠。
大殿两旁跪坐着三公及几位大臣,文官头戴进贤冠,身着黑色直裾袍,武官头戴插有鹖羽的武弁大冠,身着朱色官服。所有人整齐地看着任风言从殿门口缓缓前来。
姜盛见她跪下,问道:“方世,颍川郡的计簿中夹了张布帛,你可知缘由?”
任风言低头回道:“回陛下,此布帛乃是皇甫使君在大街上捡来的,小人不知何时混入了计簿中?”
一旁的东方剡突然插话:“大胆,竟不说实情。这帛书上写着,武川、庐中可问,陈留弘阳不可问,是何含义?”
任风言:“小人不知。”
在一旁早已心知肚明的司徒公孙朔开了口:“启禀陛下,依老臣之间,这武川、庐中可问,是颍川太守告诉皇甫仪,颍川的度田情况可参照这二郡汇报,不可参照陈留郡与弘阳郡。”
东方剡看了眼魏通:“这陈留郡与弘阳郡可是地方豪强大族云集之地,其中不乏朝中豪门贵戚,看来颍川郡太守李振也不信此二郡的度田之数呀。”
姜盛一听,拍案而起,大声斥责道:“方世,你还不说实情。”
任风言一听,气氛都烘托到这里了,看来也就不用装了,连着扣了三个响头,哭诉道:“皇上明鉴,各位大臣明鉴,这封帛书确是李郡守塞给皇甫使君的,我家使君本欲日夜兼程赶来洛阳,好尽早向皇上禀明实情,奈何郡守派人一路监视,已然病倒。皇上,各位大臣,你们可知底下百姓之艰难,就拿颍川成安县而言,县令魏宣私自将自家田数转嫁在百姓之上,许多百姓所住的草房子都被算成了田,敢问他们如何交得起这多出来的赋税?”
底下众官员交头接耳,小声议论。
此时,太尉魏通冷笑一声道:“你不过区区一个奴婢,竟也在此处乱议朝政,他皇甫仪竟不肯现身,怕是这帛书都是假的吧。你蓄意捏造,污蔑郡守,可知罪?”
任风言虽不知此人是谁,但据昨日姜盛同她的描述以及座位顺序来看,应当是邓大将军身边的心腹,当朝太尉魏通,成安县令魏宣的表兄。
“这位是魏太尉吧。小人这厢有礼了。我出自成安县,素知当地魏县令与太尉是表兄弟,您在这里这般辩解,怕是不妥吧。”
司徒公孙朔惊讶地看向任风言,又看了眼身居上方的姜盛,已然明白此局,因说:“太尉既与那魏县令是亲戚,那便不好干涉。你说呢,刘御史?”
御史大夫刘基眼看今日情形有变,一向衷心于大将军邓允的他一反常态,道:“启禀陛下,臣以为公孙司徒所说在理。”
“你!”魏通不敢相信,刘基竟临阵倒戈。
东方剡补充道:“皇上,此次已是二次度田,这些州郡长官仍是与地方豪强勾结,臣认为,此事绝不可姑息。”
姜盛在上方看着底下所有人的举动和神情,心中压抑了多年的情绪正在逐渐酝酿:“众卿,在上次度田数据有误时,朕已给各州郡自查自纠的机会,既然人人都不珍惜,那么朕,只好亲自核检。东方尚书,即刻派遣谒者前往各州郡,逐一核实田地,若有郡守还敢隐瞒,就地处决,不得有误。”
“诺!”
正当此时,外头有侍者匆匆来报:“皇上,东部州郡急递,百姓不满度田之事,九章、东齐、涿海已有百姓举起了反旗。”
姜盛:“快,去北疆请大将军归来,直去东部。度田之事亦不可耽搁。”
“是。”
廷议结束,任风言便被请回了玉堂殿。
“苏常侍,我何时能出宫?”
苏木犹豫后道:“任娘子,今日还请呆在玉堂殿,这里安全。陛下有要事处理,在陛下未来之前,切勿离开。”
“皇上是想逼宫!”
任风言一语中的。
苏木心中也不禁感叹,这女公子确实聪慧。
不一会儿,外头便响起了军队整齐的步伐声和兵戈之声。姜盛亲自带兵将西宫整个围了起来,又将与邓允为伍的一众大臣拘在了各署,不得私自向外传递消息。
中宫内,太后樊氏已将各大臣的家眷接进了宫中,切断任何向邓允传递消息的途径。
西宫,太皇太后的私兵正在顽强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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