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回

封子升回来时正赶上晚饭。老冯从军中准假一天,就是特意来给尊夫人过过嘴瘾,即使下午主人进宫未归,伙夫依旧火急火燎地做着饭。

人回来的晚,他便拿火煨着,等小将军踏进院门,老管家便小跑进了厨房,道可以上桌了。

“知道啦,知道啦。”老冯见状便笑,“苏顺,多大把年纪了,也不怕跑坏了你身子骨。”

姓苏的老管家闻言一吹胡子,佯装瞪了他一眼,两人便都笑了起来。

封子升手指冰凉,神色却未变。递过花后又缠着人将玫瑰戴在头上。顾承恩自然不陪他胡闹,但也故意没躲。

封子升很快得逞,笑得很开心,手指从他发间的花束落下来,就被顾承恩挡住,握在手心里。

细摸了才发现,他手指冰凉胜雪,甚至还微微发着抖。

顾承恩心里一惊,还没来得及说话,封子升便不动声色地将手指抽了回去。

“承恩,”他眼神无奈,温柔道,“你心未免也太细了些。”

顾承恩周身一顿,却见人小声哀求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能不能等吃完饭再说?”

封子升抬起头,弯着眼睛,对已经走出来,要与他们一起用晚饭的尊夫人笑了起来。

*

是夜。

顾承恩饭后回屋,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才听外面的喧嚣静去。

夫人应该已经睡了,他听到路过窗前的婢女们小声说要为小将军准备洗澡水,便灭了灯,悄悄从房里走了出去。

他在将军府,是客人。

将军府的客,没有人敢来打搅他。

他没敲门,见灯还亮着,就兀自进了门,回头便见喉间一柄开了刃的细剑。

他倒是也不怕,顿两秒,便见封子升收刀入鞘,笑着道:“哥哥胆子真是大的很。”

他脸色苍白更甚,外袍已经脱去了,只剩下一身雪白的里衣。

“子升,”顾承恩皱了皱眉,肯定道:“你受伤了。”

封子升点点头,也不见想要瞒他:“是。”

“有点严重……”他犹豫一下:“你不要被吓到。”

*

何止是严重。

那伤痕顾承恩再眼熟不过了。满背都是被扎了细针的长鞭抽打过的痕迹,森森入骨,伤口溃烂不堪,又极难愈合。

封子升少年练武,身体一直很好,愈合能力也强,仍免不了伤了一背的血,若不是外衫是黑的,早就被发现了。

这是是封黎策泄愤用刑时最喜欢的方式,既折磨,又屈辱,严重时甚至会将人当做畜生一般打的满地乱爬。

伤的明明不是他,可顾承恩却觉得,比自己伤了还要疼。

“他怎会对你……”顾承恩看着,竟红了一双眼睛,深吸一口气,才能继续说下去:“封黎策怎会对你用如此重的刑罚?”

“不过是看着吓人,皮外伤而已,也没有多重……”封子升笑了笑,“只不过要是再不治一治,可能真就要严重了。”

是夜安静,烛火闪烁。

封子升正襟坐在那里,伸手给他递了一只镊子,轻声叫他将后背打碎的布料摘下来。

“……许是真的气狠了。”他稍稍转头,回答道,“北疆算天算命的阴阳师,若是不看重,便不会叫我去接人回来。”

顾承恩神色一顿,堪堪撕下两片衣料,人便痛的不肯再说出一句话。

他扯了两块手帕,叫封子升含在嘴里,免得咬了舌头,沉思片刻,便问:“你究竟是如何对他说的?”

封子升咬着手帕,看了他一眼。

顾承恩无奈,便道:“好了好了,处理完伤口再说。”

他处理得极娴熟,动作快而轻。

起初封子升还疼了一阵,后面渐渐麻木,整张后背都如同烧起来了一般,便也不觉得有多疼了。

所有衣料都扯下来的时候,他吐掉嘴里的帕子,忽然问:“他也这么打过你么?”

顾承恩一愣。

将军府有上好的金疮药,顾承恩去取了来,也并不珍惜,悉数撒在了封子升的后背上。

人呲牙咧嘴了一会儿,伤口却已经不再流血了。

“我没有你抗打……”顾承恩用手指替他抹药,细白的指头摸上粉末,又轻轻碰到伤处。封子升冷不防疼的咬紧牙关,便听人小心地问:“……疼不疼?你忍一下,我尽量轻一点。”

“不疼。”封子升立刻道。

“……你继续说,”少将军又是问:“还没说完呢。”

“嗯?”顾承恩又去取了些药,神情专注地撒进伤口里:“我当时被他这么打,撑不了一个下午,没几下就晕过去了……”

封子升心里一紧。

“晕了,他就想办法把我弄起来。”顾承恩抹完最后一点,去取了绷带,开始替他包扎:“他想听我哀嚎,想听我求饶,但我不肯。”

顾承恩似乎想到了什么,冷笑一声:“他做梦。”

“打过了,我都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他又会道歉。”手指穿过前胸,封子升抬起手,让他将绷带缠过去。“我有时觉得他真的挺矛盾的。”

他语气太平静,仿佛是在说别人身上的事。

那些疼与屈辱被他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来,仿佛是扒开伤口叫人往里看。

封子升默默听着,心上仿佛被人压了只秤砣,沉重到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今日引天子大怒,于是自请逼封黎策动以私刑。封黎策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气昏了头,竟连平日里装的和善君主也不顾了,只叫人取了鞭子来打他。

大殿的门关上,他不卑不亢地跪在中央受着,纵然皮开肉绽,竟是忍住了一声也没吭。

他足足被人打了一个时辰。

封黎策打累了,也清醒了。摔下那刑具欲图与他道歉,可被他打断了。

他请罪退去,在宫中废弃处简单包扎了一下,痛感实在太强,他咬着牙,费了许多心神,才忍住痛呼出声。

当时他便想,自己年轻力壮,被打了尚且如此,而当年的顾承恩呢?

怪不得他一直病着未好,怪不得他时常脸色苍白,怪不得他偶尔站都站不住,浑身哆嗦着咬紧牙关……

原来他是太疼了。

封子升心里一痛。

顾承恩本就身体不好,封黎策那个畜生还……

“嘶,别动。”顾承恩忽然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皱着眉,轻声道:“裹太紧,伤好的慢,你疼的就该久了。”

那当年,有人给你包扎伤口么?

封子升忍不住想。

原来,他就是那样,任凭伤口溃烂,又自动愈合,一天天撑下来的。

*

顾承恩待他很小心,如今终于包扎好,便终于松了口气。

封子升上身未着寸缕,只被绷带包的严严实实,顾承恩替他收好药箱与用具,又嘱咐他最近不要碰水。

“我说你,”封子升懒洋洋地笑起来,忍不住道,“不过是病的久些,怎么跟个大夫似的?”

顾承恩也不恼:“这都是些常识,我不过多唠叨几句罢了。”

“你还没说,你今天究竟是怎么跟封黎策说的?”

“我也觉得奇怪,”封子升沉思片刻,道,“我只说风水先生染了风寒,没能救回来,他便非常生气。”

顾承恩一愣:“什么?”

封子升笑了笑:“我为你准备了一具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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