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恩醒过来时在深夜,屋内很暗,只留不远桌上一盏油灯。
打更的兴许刚刚过皇城,依稀能听见极具穿透力的梆子声,他眨眼两秒,只觉得胸口疼的快要喘不过气来。
自那日有人嚼封黎策擅动私刑的舌根后,他院里地下人丫鬟便都拖来杀了,为了以儆效尤,还叫了整个皇宫的主子奴婢都过来看。
宫中的婢子都是豆蔻年华进的宫,那几个姑娘小子什么也不懂,傻乎乎的只知道掉眼泪,然后脑袋一歪,当着顾承恩的面断了气。
有几个娘娘直接吓得晕了过去,顾承恩倒是硬逼着自己看了全程,结果那日回去,便又病了起来。
正当夜,太医跟传唤的也都以为他凶多吉少,就算这几日忙前忙后想着法儿把人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又有不少民间神医自告奋勇来宫中探诊,但大家心里也都清楚,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
宋鸣薪不信这个邪,一门心思吊着他那口气,怎么也不肯放人就这么去了,连着守了他许多天,眼下刚好被同僚拖走休息。
于是,顾承恩醒过来时,竟没有看到身边有任何人。
他一时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可胸口痛的厉害,连着五脏六腑还没好的伤口一起发作,直叫他立刻冒了层冷汗出来。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顺气,却怎么也起不来,只觉得难受的快要疯掉,眼眶发着酸,竟不自觉想——
明明活着这么苦,怎么自己连死都求不得呢?
却忽然有一双滚烫手掌,轻轻托起他的背,将他慢慢地抱在怀里。
“……这样可是舒服些?”
来人声音低沉,语气强作镇定,却掩不住其中欣喜若狂。
他道:“可算是醒了。”
顾承恩抬起眼,便见少将军一身夜行衣,正坐在床边,极尽温柔地抱住了自己。
“你怎么……”
顾承恩一怔,下意识开口,却被心口钻心的疼痛激的咳嗽起来。
他越咳,心脏之上便越受振动,疼得便更厉害。一时竟连咳嗽也不敢,一张小脸痛的煞白,眼睛红的要命,不受控制地顺着脸颊流下泪来。
“承恩!”封子升大骇,忙握住他瘦削肩膀半搂着他,一只手伸去他后心,轻轻给他顺着气。“你别说话……”
他抿了抿唇:“我担心你,就过来了。”
“我还好。”顾承恩咳过那一遭,反而觉得好些。垂着眸,又掉了一颗刚刚咳嗽激出来的泪来。他便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拿袖口擦去,轻声解释道:
“我……我不是难过委屈……我是因为刚刚咳嗽有点疼,所以才……”
封子升心里一软,打断他话头道:“无妨……我知道。”
他顿了顿,又说,“你也可以难过委屈。”
“那日我与你说我父亲去世,你不谈节哀,却叫我平安归来。”他低声道:“先生既允许我难过委屈了,又怎么偏不允许自己难过委屈?”
顾承恩一愣,却像是被他这句话点醒。
他觉得这些顺其自然,即使自己死去也毫无关系,只是因为他觉得,这都是他应得的。
他做了错误的选择,平白无故害了那么多人性命,所以活该受罪。
顾承恩抬眼,一双眼睛亮的吓人,这次却真的红了眼眶:“我……”
“我以为是我做错了,”他笑了笑,“原来不是如此。”
封子升心里一疼,却碍于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敢去伸手抱他。
他只是看着顾承恩的眼睛,认真道:“这些日子……真的辛苦你了。”
顾承恩身子太弱,封子升不好留他清醒太久,和他说了一会儿话,便趁他迷糊时摁了他穴位,让人再次睡了过去。
他翻身下床,将人好好安置在软枕之上,随后为他轻轻覆上被子。
打更的又从宫墙边过了。
他低头望着顾承恩的睡颜,终究没忍住,俯下身,紧紧地抱住了他。
顾承恩昏迷二十四天,他便在这殿外守了二十四天。
那棵青松刚好正对这扇窗户,他隐身于树冠之上,看着鱼贯出入的太医、婢女、甚至还有封黎策。
那个将顾承恩带下刑台的大夫守在他塌前寸步不离,偶尔扶着人灌药,事无巨细,他却只觉得动作可以再轻些。
那日刑台刺血,他浑浑噩噩回去府中操办给父亲下葬事宜,寻师遵礼,方定下待一个月后良辰吉日,就为父亲立碑加牌。
母亲初来悲恸欲绝,后来便一直病着,到他回来,病情倒也寡淡了些。
他与母亲知会过后未告知任何人便摸去了宫里,二十四天,日日夜夜,除了偶尔回府带些吃食饮水,便一步没有离开过。
他从未有一刻觉得顾承恩会死,可当人真的醒了过来,他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睛。
“若我早点回来……”
他低头,将脸埋在顾承恩手心里,明知人睡着什么也听不见,却还是喃喃说:“我若是早点回来,就算是反,你也不必……”
他顿了顿,终究没说下去。
*
小将军夜行出宫,怕惊扰府上众人,便悄悄回屋睡去。无人为他烧水洗身,他便自己挑了井水倒在自己身上。
暮春寒天,刺骨的冷,他却浑然不觉。
他一直在想,若他是君主,顾承恩是不是就不用经历这些?
北疆的将军不会南下,父亲就不会死,母亲也不会病;承恩不必被软禁,唐风也不必因为战资短缺而束手就擒,边境便也不会死那么多人……
若他是君主。
他是皇族,本就是可以坐上王位的人,却凭战功也能获取万千百姓支持,他平北疆,封南域,巩固江山甚至抛头颅洒热血,可他又换得了什么?
父亲战死,母亲病重。
亲人逝去,手足受刃。
一直支持自己的朋友被那君主取了心头血。
封黎策又做过什么?规避京都旱灾的是顾承恩,解决锘州水涝的是顾承恩,清黄氏不忠的是顾承恩。明明告诉了他户部有人捣鬼,李氏父子皆脱不了干系,他偏偏不信,要不是一见臣子阻拦,真就要那傻太守背这个黑锅。
父亲自小教导他忠君报国。
他丢掉水桶,抖着一身**的衣衫走进了屋里。
可父亲已经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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