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将军忙出了一身的汗,笑容浅浅的挂在脸上。顾承恩敏锐地发觉,比起早上他潜藏在表面的的慌乱与不安,此时的封子升倒像是忽然有了底气,似乎已经变回初回京都的那个自信的、也有人可信的小将军。
顾承恩一怔,便在原地等他。
封子升走到他身边,却没头没脑问了句,“有没有水喝?”
顾承恩被他问的一懵,下意识取出老冯昨夜给他装了热水的水壶。
递出去了才意识到那是自己平时喝水的器具,此时再给封子升用,倒有些不清不楚的意思。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缩回手,封子升就已经将水壶从他手里抢了去,对着口嘴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
喝罢还抹抹嘴,将水壶交还给顾承恩,道了一句“多谢”。
顾承恩将水壶接回来,倒是一个不字也说不出来了。
“营队人多物什杂,还得收拾一阵。”封子升道:“外头冷,顾先生怎么不留在偏帐里等一会儿?”
顾承恩便笑,“倒也不是一点寒也受不得了。”
封子升挑了下眉毛,不置可否,就听他又说,“我是有事情问你。”
这倒让封子升好奇起来:“什么事?”
顾承恩抿了抿唇,思索片刻,便问出口道:“我们此行,可否已经过了嘉峪关?”
封子升答道:“我们回京不经过嘉峪关,只是路途会靠近嘉峪关附近的山岭。”
顾承恩等他的下文,就见他想了一会,不知意识到什么,眨了眨眼道:“就是今天。”
“下了雪不好认路,”他解释了一句:不过根据昨日行军的进程,我们现在应该就距离嘉峪关不远了。”
顾承恩蹙了眉头,封子升似乎是没想出其中缘由,便又故意问道:“先生问这个做什么?”
顾承恩没有正面回答他,表情却有点严肃,又问封子升:“现在是几时了?”
封子升仰头看了眼太阳:“差不离……将近巳时了。”
“什……”
顾承恩神色一变,便忽然捉住了封子升的手。
“你不要站在外头了,”顾承恩道:“小将军与我去偏帐坐坐可好?不会浪费你太多时间。”
封子升被他猛的一拉,眼神亮了亮,倒看着有些不明所以。
仔细回想上一世与顾承恩的第二次见面,似乎是在吵嘴,吵什么他都忘了。
他低下头盯着顾承恩握住自己的白皙指节,只能确定当时没有过这个桥段。
非必须情况,顾承恩从不会对人动手动脚。
他想到顾承恩为何一定要自己去偏帐,唇角勾起,下意识应了。
“去就去……”他还故意说:“真那么冷么?倒也不必这么急,我说了你冷还不信……”
顾承恩却没有搭腔,只攥着他的手,快速地往旁边最快的帐篷里走进去。
不过还是晚了。
那颗箭与顾承恩印象中别无二致,丝毫无误地从不知名处向他身边的小将军射出来,箭刃一看就是开过,利得能在寒天雪地里露出更寒的一道光。
顾承恩心里一凉,下意识伸出手来。
上一世封子升开始之所以认定了顾承恩是个扫把星,就是因为在他来营地不久,自己就被埋伏在嘉峪关附近的暗兵偷袭了。
他躲得很快,堪堪保住一条命,那道疤痕却从此留住,就在少年细长的脖颈上。
他生得极好,皮肤光滑,被朔风冻得发白,那日血溅了一地,顾承恩刚被少将军阴阳怪气地叫醒,迷迷糊糊地穿戴好衣服,便人听说,刚刚还好好的封子升,眼下却是要死了。
后来虚惊一场。但重活一世,他断没有再叫人受伤的道理。
顾承恩上一辈子没保住的人太多了。
这一辈子,既然活了,那就能保一个,是一个吧。
可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利刃穿破血肉,顾承恩心下一惊,全凭本能地伸手去拦,意识回笼时只觉得左手痛的像是已经不是自己的。
顾承恩闭了闭眼,感受到迟缓热烈的疼痛感一点一点从伤处蔓延到四肢百骸,忍不住轻轻颤抖了起来。
封子升反应极快,面上刚刚的笑意全无,还没等旁人回过神,就弹起舌头,吹了一个只有誉封军才能懂的口哨。
霎时间,就有几个正在搬运行李的兵卫放下手里的东西,从怀里掏出利刃,朝他手指所指的方向冲了出去。
封子升没去。他脸色惨白,先一步揽住了顾承恩的身体,让人痛到腿软时能在自己身上借一把力。
他看着顾承恩被弓箭直接刺穿、还在不停滴落鲜血的手掌,眉毛紧紧地蹙起来,却根本不敢去触碰他的手,只把他不断颤抖的胳膊握在虎口处。
封子升握的很紧,能让疼痛感来的不那么剧烈。
顾承恩倒也不逞强,很顺从地让他捏住自己的手腕,只是下唇咬的很死,强忍着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封子升揽着他,表情显得有些暴躁,旁边的人不敢擅自行动,便看他抬起头吼道:“老子的军医呢?!”
周围人怯怯:“已经去请了……”
“叫他跑快点!”
“……”
*
好在那弓箭上没有淬毒,剩下的只不过是皮肉伤。军医名叫闻箬竹,此时被封子升盯着给顾承恩处理伤口,愣是在寒冬腊月里紧张地不停冒冷汗。
顾承恩也在不停冒汗,只不过他是疼的。
那箭从他手背穿过,堪堪穿过手掌,在手心里冒出头来,需要在剑羽侧剪短,然后在另一边把剩下的半支箭抽出来。
剪的时候闻箬竹哆哆嗦嗦地跟顾承恩打了个预防针,说可能会疼。
顾承恩蹙着眉头,却只说,你来吧。
“疼就抓我。”封子升依旧皱着眉,看着伤口止不住心颤,闻言就坐到他身边,握住了他的手。顾承恩摇摇头说不用,他就又皱着眉头固执地说,“你是为我伤的,不能叫你白白受这么疼。”
闻箬竹见两人再这么掰扯下去没个完,便也没告知一声,直接动了手。
顾承恩痛到一哆嗦,眼前一阵发黑,右手倒是下意识紧紧抓了封子升一把。
他用力至少也有七八成,封子升却连面色都没动,覆上另一只手到他的手背上,安抚地拍了拍。
“还,还有一下。”闻箬竹吞了吞口水,看了眼顾承恩,又看了眼封子升,“得把这个抽出来。”
“……动。”
顾承恩还没从刚才那下缓过神来,疼的小脸煞白,此时闭了闭眼,只能虚弱地吐出一个字。
闻箬竹闻言忙不迭地点了头,“哦”了一声,又自言自语道,“那我动作快一点。”
手上的血本来都结成冰了,经这么一脱一拽,又开始不停地往外渗血。
闻箬竹后边就不问了,他在军中呆了这些年,处理这些伤口最是得心应手,知晓自己越快,伤者受得疼越少,便也不说话,只快而急地掰开伤口消毒上药。
药水浸过伤口,顾承恩小声闷哼,咬住封子升拿给他叼着嘴里的帕子不肯发出动静,却已经痛的快要没有知觉。
直到闻箬竹包好伤口,道一句“好了”,他已经满身浮汗。
一松力,口中的帕子便掉了下去,人也止不住地往边上倒。
封子升没管那帕子,只顾伸手接住他,扶着后背将人摆直,靠到三四个摞起来的被子上。
顾承恩缓了一会儿,才低声道了句谢。
“我大概处理了一下,这样基本就好了。”闻箬竹一边收拾了桌子上已经是血污交汇的工具,一边叮嘱道:“这寒冬天,倒也不太会感染,不过还是注意些。”
“药的话,我这里给你留两瓶,每日换两次。行军不方便,但还是勤换着些。”
顾承恩点头应下,封子升却问道:“我这里有府里的观音膏,可以给他用么?”
闻箬竹一愣,迅速答:“那当然是最好。”
顾承恩没听清他说的药名,封子升也没有再提的意思。
军医收拾好东西走时还给他们留了一堆绷带疮药之类的东西,封子升一一替他收下。
等帐子里只剩他们两个人,顾承恩终于松了一口气,泄了力,任凭自己倒在靠垫上。
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疼痛了。只是没想到,忍疼不是个能进步的本事。
封子升在他面前半蹲下来,轻轻托起他的那只伤手。
顾承恩抬了下眼皮,就看到他皱着眉头,表情非常复杂。
疼痛太消耗心神,顾承恩现在只觉得累了,连声音都是虚的。他仿佛知道封子升在想什么,便故意逗他道:“好看么?”
封子升抬眼望着他,眼神很深,像是自责,又像是有强烈的足以吞噬一切的独占欲。
“好看。”他努力笑了一下,道,“先生哪里都是好看的。”
刚刚顾承恩没有抬眼看伤,他却看得真切。那伤口狰狞不堪,看着很是渗人。
破口处附近都被箭头巨大的冲击力打烂了,流出赤红到发黑的血液来。
顾承恩本就生的白,手指纤细掌节分明,那么漂亮的一双手,却硬生生破开了那么大一个口子,还在为了那伤处不断痉挛抖动着。
一定是很痛的。顾承恩看着都快要昏过去了,闻箬竹神色也很严肃,挑开烂肉的时候握着他手的人猛的一颤,竟连指尖富余的力气也没了,只知道全身心对付着那份疼。
封子升看着也疼,本以为重活一世,在他眼皮子底下,顾承恩一点苦都不必吃,可曾经发生过的竟然无法避免也无法阻止。
封子升想到火海里怀里瘦弱的残尸,只觉得心里发寒。
他恨不得受伤的是自己。
这箭本来就是冲他来的。
外面又有人吹口哨,是追击的人回来了。听口哨频率,刺客已然被抓到。
封子升眼底闪过一片寒意,却没答,仍然极谨慎地托着顾承恩的手,放到眼前人的膝盖上去。
封子升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问道:“疼不疼?”
说完,他顿了一下,就偏过头,自嘲地笑了起来:“看我,又在说什么傻话……”
“……其实还好。”顾承恩一愣,却还是出言安慰道:“不过是看着吓人罢了,又没淬毒,闻大夫不是说了?也不过只是些皮外伤。”
封子升没有答话,他低着头,顾承恩也看不清他脸上究竟是什么神色。
“以后不会了。”
良久,封子升才站起身来,漆黑的眼瞳沉静而肃穆地望向顾承恩,仿佛宣誓一般地道:“先生在我身边,我决不会让先生再受到任何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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