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十指交叠拢于身前,指节泛出青色,眼神幽深,“又或者,还有什么是垂叔想听的?是您在秦国官拜冠军将军,位列宾都侯,风生水起,官运亨通,以后侄儿还要劳您多多关照吗?”低低地轻笑一声,又道:“还是恭喜垂叔勇于抛弃故国,弃暗投明,来到这用武之地,建功立业指日可待呢?”
慕容垂听得心里极不舒服,脸色紧绷,仿若挂上了一层霜,本想回敬他:‘那也是拜你们那些人所赐’。
但想到二人毕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亲,况且他还是四哥的爱徒兼继任者,作为小辈,也不曾真正有机会参与到迫害自己的朝堂斗争中,如今落到如此悲凉的境地,于心不忍之下,这句话只在嘴边打了个滚,终究没说出来。
“寄于秦国之下,谈何用武之地,哪里来的功业?不过替他人做嫁衣罢了。”慕容垂目光一转,探身向前,又道:“从古至今,想建功立业只有靠自己。我姓慕容,还和以前一样,无论何时,到了何地,都仍是慕容家的人,更是大燕的人!”
慕容冲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头,略震了震,当即意识到这位叔父的志向远大,难以预料,野心未必在自己之下,否则父皇也不会那般针对他了。燕国已逝,在自己面前,当年的吴王不需要再多掩饰了。
“垂叔这么说原也没错。”他点头附和,转而眼光一下子尖锐起来,直射慕容垂,像要把他看穿似的,沉声道:“只是,你的这些话,不怕被秦王知晓吗?”
“凤凰,”慕容垂端起茶碗,一口饮尽早已凉透了的茶汤,摇了摇头,擦了把嘴,“你要告诉他吗?”
慕容冲不置可否。
“可我知道,你不会的。”慕容垂意味深长地笑了。
慕容冲忽然想明白了,嘴角划出一抹极浅的弧度,目光如电,“我在紫宫的消息,不是秦王告诉你的。”
到这刻,他面上伪装出的颓废、丧气一扫而光。
“不错,是王猛想办法让我得知的。”慕容垂的笑显得有点儿落寞。
慕容冲暂时可以确定,慕容垂不会站在他这边,也没有站在秦王那边。
这个鬓角微微泛白的男人有他自己的立场。
接下来,二人就王猛的为人行事交流了一下看法,又闲话了些不相干的。
其间,外面进来一个送点心的侍童,只有十岁出头,黑头发,黑眼睛,模样伶俐,表情羞涩。
慕容垂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他,看着他一丝不苟地放下点心盘,看着他小心谨慎地冲二人各鞠一躬,看着他匆匆忙忙地退出门外。
“又是个汉人家的娃娃。”望着门外渐渐变小的单薄背影,他的语气明显轻柔起来,“那孩子……唉,是我于万军阵中挑选出来,然后教导他,帮扶他,提携他,直到看他终成大器......”
说到这里,慕容垂温和的眼光凝顿住,里面涌起伤感和遗憾的波澜,“听说容楼战死沙场了,是真的吗?”
慕容冲心头打响一个默无声息的雷,呼吸和头脑同时失措了一瞬。他迅速地控制好自己,收敛心神,声音冷涩道,“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多提无益。”
“你和他是师兄弟,感情又……那么好。”慕容垂颇感意外,“我本以为你会为他伤心。”
有关他二人的暧昧关系,也传到过慕容垂的耳朵里。
“效命争战场,古来几人还。迟早的事,谁都一样,所以我没觉得多伤心。”慕容冲的脸硬得像铁板一块,摇头道:“你是觉得我会伤心,因为可怜我,才来看我的,是吗?其实没这个必要。”
慕容垂望着他,以往他身上的生动感觉,正被缓缓抽离掉。‘凤凰’还是那么美,但不是那样鲜活了。
起身,向他恭敬地施了一礼,慕容垂郑重道:“我来不是可怜你,是感谢你。”
“感谢我什么?”
“感谢你要了慕容评的人头。”
“他该死!”这句话是慕容冲从唇齿间挤出来的。
他转顾窗外,目光充满了对慕容评的蔑视、除之而后快的满足,以及咬牙切齿的恨,“他设计陷害忠臣,断送了大燕。如果没有他,大燕何止于落到今天的地步。”
移开眼神,他又道:“如果他没有逼走你,我们也不会国破人散。”
慕容垂闻言,发出一声深入肺腑的长叹,心道:燕国之所以灭亡,绝不只因为一个慕容评。
“在燕国,针对你的事,我甚少参与,算是没有负过你。在秦国,我力单势微,希望你也不要有负于我。”慕容冲将目光转至案上的灯台,微微蜷曲手指,闲闲轻拭了几下。
“你放心。”慕容垂会意一笑,大而化之,“只凭你杀了慕容评这一桩,以往的种种,不管你有没有参与,我都不会计较,不会做对你不利的事。”
慕容冲浅浅微笑,暗舒了口气:垂叔是个聪明人。
慕容垂笑容一收,又正色道:“不过,秦王待我不薄,对他不利的事,我也是绝计不能做的。”
“垂叔误会了,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希望无论现在,还是将来,你我之间说的话,都不要被秦王知晓而已。”慕容冲抿了抿嘴,以试探的口吻道,“相信垂叔想的也一样吧?”
“这个当然。”慕容垂放心地点点头,“来之前,我曾担心你承受不住,看来是多虑了。”
慕容冲朗声一笑,振衣而起,垂眼凝视窗下那张方才还被铺卷疾书,现在已是空空如也的案桌,“昔日楚王韩信甘受胯下之辱,终成大气;越王勾践尝粪卜疾,终得复国。他们都承受得住,我有何不可?”
说这话时,他心里有些东西被无情地抛弃了,另一些东西则积极地铸造起来。
慕容垂定定地瞧着那条健美修长的侧影,连赞了几个“好!”字,“既然你这般睿智通透,我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告辞!”
慕容冲并不挽留,爽快地挥了一下手,“侄儿不送了。”
直到慕容垂的身影完全消失在他的视野里,他的身体才力竭般摇晃了一下,跌坐到椅子里。
门外,暖风吹进来。
已经是夏天了,慕容冲却觉得很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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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第一百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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