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灼一早醒来,身边已没了人。他睡相不怎么老实,记得昨夜是抱了枕头向里,醒来却是蜷着冲外睡,衣裳也有些凌乱。
他坐起来醒了会神,一抬首,正被案头一面铜镜照进去。镜边还摆着只木匣,不大不小,落有铜锁。
估计就是阮道生做假面的家伙。
如此私人物件,秦灼也没有碰,梳洗更衣后,从枕中抽出匕首插回靴边。刚走到堂前要打帘,便隐隐闻到香气。
帘后,阮道生似乎更了件衣裳,还是乌衣箭袖,其实瞧不太出多少变化。他坐在桌边,桌上两碗热气腾腾的馎饦,阮道生正端着一碗不紧不慢地吃着。
秦灼从他对面坐下,见他又换了张假脸,便知今日要出门。心念甫动,阮道生已开口:“这边没什么集市,不如把东西买齐全,三顿饭自己做。”
秦灼拿勺搅动几下,坦然道:“我不会做。”
阮道生说:“我会。”
秦灼本以为是他买的,难免有些诧然,“这是你做的?”
阮道生看他一眼,算是默认。
怪道卖相不怎么好。
秦灼缓缓尝了一口,味道却有些出乎意料,笑着赞道:“阮郎有这手艺,倒免了弟妹以后洗手做羹汤。”
他语带调谑,阮道生仍不以为意,将自己那一碗吃完,便单刀直入:“什么时候动身。”
他是指监造一事。
秦灼仍一勺一勺慢慢地吃,半点声响不出,跟个猫似的。阮道生也不催促,不一会便听碗放下,秦灼取了张帕子合在唇边,微笑道:“现在。”
出门前阮道生去卧房拿刀,见秦灼正站在架子前,冲那只虎符匣子端详。
阮道生挂刀在腰,问道:“要藏吗?”
秦灼眼仍落在匣子上,“你说,这是个空的不假,但公主怎么可能把宝押在一个面首身上,全指望我这个饵把鱼钓上来。”
阮道生说:“疑兵而已。”
秦灼点头道:“不会有人把攸关性命之物托付在他人身上。”
这两口子必有后手。
阮道生又问一遍:“要藏吗?”
秦灼没有犹豫,当即将匣子抱下来递过去,铿然道:“藏。”
***
阮道生难得没骑马,一块上了秦灼的马车。秦灼往里给他让了让,他没动,手没打帘,却脸贴着车壁顺着帘缝瞭出去。
这样能瞧见什么。
但他真像能瞧着什么似的,屏气凝神了好一会,方转过头说:“有人跟。”
秦灼歪斜着身子倚在狐裘上,说话也轻声细语:“不是你师兄?”
哪怕是疑兵,虞山铭也不可能放任他们两个单独去守虎符匣子,暗中还是支派梅道然领人远距离监视。
但秦灼居然知道是梅道然来。
阮道生摇了摇头。
鱼上钩了。
秦灼却不惊惶,轻悠悠一个眼波递过去,莞尔道:“幸好不是,不然哪天将你我捉奸在床,做不得人。”
自从得知阮道生没这方面的癖好,秦灼说话就拿上了腔。他很会拿捏,消遣得点到即止,阮道生这种人不会同他计较。
果然,阮道生听了并没什么反应,仍双手按膝坐着,问:“收网吗?”
“不到时候。”秦灼掂起一顶帷帽,轻声商量道,“咱们甩了他,好不好?”
***
开春正是热闹,马车一头扎进闹市,便隔了山海的人。大面的酒招幌子连片拂过,眼花缭乱。马车好容易从一间铺子前停住,却没人下车。
此时城西永阳坊,小秦淮重重帘影里,有人打开帷帽,对一位绿衣女子笑道:“小生欲再试一次双龙,不知娘子肯不肯?”
他身后站着面孔陌生的阮道生。
绿衣女持扇凭栏坐着,瞧他他们一会,徐徐站起身,微笑道:“两位随妾来吧。”
三人步入一间精舍,十分干净雅致。绿衣女与他们对坐,轻轻摇扇道:“有缘再会,郎君还是不肯告知家世么?”
秦灼微笑道:“礼尚往来,我要的红蜡烛,娘子迄今也没有给我。”
“非不为也,”绿衣女说,“红烛那边生了变故,且回不来。”
秦灼问:“公事私事?”
绿衣女道:“私事。”
秦灼却犹然笑道:“身为私剑,安有私事?”
绿衣女给二人倒茶,婉声道:“私剑只为专人所用。我肯再见郎君,已是十分逾矩。”
又兜回去了。
秦灼目光一动,敏锐道:“娘子逾矩见我,是出了事。”
绿衣女轻轻颔首,也给自己倒一盏茶,终于肯切入正题,“七宝楼监造死得蹊跷。”
“据我们这些时日查探,应当与并州案有关。”
一旁阮道生正端茶盏,手势一停,突然说:“他所等的客人,也与并州案有关。”
他这句话说得太过肯定,乍听根本不像疑问。绿衣女有些警觉,审视他片刻,却如望深井,什么都试探不出。
良久,她沉沉叹口气:“是。”
阮道生目光一凛。
接着,他放下茶盏,斩钉截铁、一字一句道:“韩天理。”
绿衣女浑身猝然一动,他那目光又如铁钩入肉,逼得一颗心狂跳起来。
她反应如此剧烈,阮道生说的必是真的。
……竟是真的。
秦灼轻轻吸一口气,这个人远比自己的猜测要深。
绿衣女握紧面前盏子,使自己尽快平静,用颤抖已不明显的声音问:“你怎么知道?”
阮道生说:“韩天理是并州暴乱的首凶,本该亡命天涯。但他滋事的缘由是元和七年并州九郡被屠的惨案,口口声声称还有内情。暴乱如反叛,是诛九族的大罪,肯冒这样弥天之险,个中理由想必触目惊心。如果韩天理真有内情,他要伸冤,只能进京。”
“这时候京城突然加大防卫,新增的都是严查并州人氏的岗哨。还有这位监造。”阮道生问,“他是哪里人?”
绿衣女模棱道:“南人。”
阮道生眯眼,说:“但他的户籍却在并州。”
“也就是说,接触到他表面身份的大部分人,都以为他是并州人。”
日色冷淡,沾衣如霜。秦灼柔声道:“这么巧。”
绿衣女默了片刻,“就算如此,阁下也只是猜测。”
“是猜测。”阮道生坦然说,“中了。”
他就是用诈。诈出来了。
茶水因许久未动,已经冷了。绿衣女端起盏子,攘袖泼在炭盆中,对秦灼道:“郎君好厉害的帮手。”
“看来我这位朋友所言非虚,只怕这就是红烛的私事吧。”秦灼轻轻吐字,“并州,韩郎。”
***
窗前帘落了一半,日头也只晾进来一半。帘影将阮道生藏得严严实实,阳光把秦灼照得亮亮堂堂。两人一黑一白,一冷一笑地并肩而坐,绿衣女瞧着,只觉后背生寒。
秦灼温声道:“吾友是怜香惜玉之人,不会强人所难,娘子若有不便告知的,不必详言。”
灯山潜伏一事关系千百秦人,他虽与小秦淮试探,外人跟前总要兜着。
绿衣女领会得,点头应是。
秦灼问:“这位韩郎被四海通缉,怎么得了红烛救助?”
“说来也可怜,这韩郎一介书生,又没什么财资傍身,当日在长安城外险些冻毙雨雪。红烛受邀去某府歌舞,回来遇着心有不忍,便藏他入轿带回小秦淮,又为他延医将养,这才保了一条命。红烛救他的命,他自然感恩戴德,来意也有所分说,道是为当年并州一案。”绿衣女说,“监造李四郎当年去过并州,多少知道内情,红烛便做主让他们私下见一面。”
秦灼点点头,缓声道:“怪道私情。”
红烛肯助他,与大局无关,只是心生恻怛,愿意帮上一把。
他手指敲着茶盏,又问:“这位韩郎能否请来一见?”
“韩郎并不在此地。”
绿衣女说:“李四郎被刺杀之后,也有人暗中查探韩天理下落。但二人见面之事极其隐蔽,红烛怀疑小秦淮出了奸细,不敢将人安置此处,便同人一起外住出去。”
秦灼一时没有说话,反而是阮道生开口:“李四郎去过并州?”
绿衣女思索片刻,“都是这样说,但年岁太早,他行事也谨慎,具体行动我们也不知道。不过他有一处私宅,或许还有些积年旧物,你们可以去瞧瞧。”
秦灼抚着茶盏,沉声问道:“奸细一事,可有怀疑人选?”
绿衣女看了眼阮道生,秦灼却没有回避的意思。
他想借阮道生的力。若真是奸细所为,便与监造李四郎遇刺一事关系密切,一损俱损,他不帮也得帮。
阮道生目光微动,仍正襟危坐,没有离去。
绿衣女略作停顿,终于道:“前二等卫属,冯正康。”
“他对安插人手的方式有所异议,和红烛也起了龃龉,后来便正式退出组织。而且他与李四郎交从甚密,想知道李四郎的行迹,应当不是难事。”
秦灼又问:“冯正康在哪里落脚?”
绿衣女道:“城西有家胭脂铺子,是他的产业。”
茶盏响了一声,秦灼手指竟微微发抖。
城西只有一家胭脂铺,阿双放风筝买入的胭脂正来自此处。但冯正康居然早已退出灯山。
秦灼声音绷紧,也顾不得阮道生在场,急声问道:“那郡君那里是谁在联系?”
绿衣女面露惊色,犹疑道:“我们并未联系上郡君。”
如雷击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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