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大雨倾盆。
乌鸦落上盔枪,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照亮如林的戈矛刀锋。
黑鸟低叫一声振翅而飞,七千铁甲岿然不动。
副将低低骂一声,叫道:“将军,这招能行吗?信送去一个时辰,屁大的动静都没有!”
黑压压的旌旗影子底,传来一道极沉的声音:“等。”
如此又过了将近半个时辰,众军依稀听见巨大的机括啮合声,潮州城门徐徐打开。
副将攥紧刀柄,眼见一支黑甲军队宛如浪潮,在马蹄声中逼出城门。高头骏马沿城墙一字排开,蜿蜒之势如同长蛇。
为首者红衣黑马,双腿一打马腹,控缰走到阵前,问:“人呢?”
副将也驱马上前,有些莫名其妙,隔着雨幕大声喊道:“人,什么人?咱们还道少公多么英明神武,原倒是挥之即来,丢个饵就上钩!”
他放声大笑,身后徐字旗下的士兵也一齐喧然哗笑起来。
就在他们的大笑声中,副将耳边划过极其锋锐的一道利响,还没反应过来,身后高旗大旆轰然而落。
半支旗杆折断,一支羽箭一同坠入泥水。
副将咬牙切齿,抬头看秦灼松开弓弦,冷声再问一遍:“人呢?”
没有立刻得到回答,秦灼又挼一支羽箭在手,搭弦瞄准他项上人头。
副将没得到指示,咬牙不敢妄动。大雨似乎也遮盖不住落日弓满彀的声音,秦灼即将松弦之际,忽然听见对面一声大喊:
“秦少公,你看这是谁!”
人马骤然分成两列,让出一条窄道。
脚步声溅起雨水走到阵前,那人手臂一挥,一条人影被掼在泥里。
秦灼双眼骤然圆睁。
陈子元大气不敢出,轻声提醒道:“殿下,你稳住,小心有诈。”
扳指一松,羽箭似折翼一般,啪嗒掉回掌心。秦灼掂箭落下弓,眯眼问道:“徐将军,您这是什么意思?”
徐启峰一脚踹在那人后背上,朗声笑道:“我来与少公谈一桩生意。”
秦灼声音冷漠:“我不是市侩,将军找错了人。”
“没得谈?”
秦灼只冷眼看他,褚玉照见势不对,大声喝道:“你想谈什么?”
“好说。”徐启峰半蹲下身,揪起那人的头对着秦灼,呵呵笑道,“那就看这逆贼的性命,在您这里值几个钱了!”
一道闪电劈落,将那人面孔打亮。
是萧恒的脸。
胸前破了两个大洞,额头嘴角都是血迹,是叫人拖过来的……他像被打断了腿。
陈子元忙去瞧秦灼,秦灼依旧脸色镇定,嘴唇却已轻微颤抖。
那人呜呜两声,却说不出话。徐启峰掌着那人后领,得意道:“再犹豫,剪的不只是舌子了!”
陈子元神色大变,霍地拔刀出鞘,那刀光唰地打上秦灼的脸。秦灼抬手压下陈子元手臂,沉声问:“你要如何?”
徐启峰见他上套,靴子踩在那人背上,接过油纸伞站起身。
“第一,奉上秦公权戒,你和你的人退出潮州境。”
潮州地形险峻、易守难攻,二人兵力并未十分悬殊,若有一战,徐启峰并没有稳胜的把握。潮州境外多平野,徐启峰若突然进攻,胜算会大大提高。这也就罢了,他还要秦灼的虎头扳指。
秦灼点头道:“可以。”
不料他如此爽快,徐启峰面上惊喜一闪,又道:“第二,听闻少公财大气粗,以一己之力就能供养整座潮州——我要二十万两雪花白银,一律充作我军需用。”
那些钱是怎么来的陈子元已然清楚,当即高声叫道:“不行!”
秦灼却说:“可以。”
陈子元怒道:“殿下!你脑子放明白,大不了潮州不要,我们再谋他途!姓萧的死就死了!”
秦灼不理他,问道:“第三呢?”
隔着雨幕,徐启峰隐约觑见他一身红衣,口气轻佻道:“淮南侯昔时有言,'艳比红珠,清类小云。吴娃越妓,难望此君'。咱们心向久矣,今夜再见少公,方知人间尤物哪限男女!”
陈子元哪听得下这些,抢弓便要射去。秦灼却一把将他按下,身形纹丝不动。
“还想要你这姘头的命吗?!”
徐启峰将萧恒提到身前。他眼中邪光一现,大声喝道:
“我要你秦灼交钱当晚,一个人来陪我睡上一觉!”
陈子元怒吼一声:“狗娘养的畜牲!”
他几欲夺刀上前,却被人死死按着,不由跳脚,急道:“殿下!”
秦灼将他的衣襟往后一捽,掷地有声道:“好!”
一声惊雷。
隆隆声中,褚玉照不可思议地抬头,陈子元闻言,咬牙战栗着看他。
对面,徐启峰将萧恒缓缓放下。
夜如阴沟,雨如注泥,污水将秦灼冲得似穿了身血衣。他睫毛似搭了个小屋檐,雨水成股坠落,他抹了把脸,身体微微前倾,所面正是萧恒方向。
徐启峰见他如此形状,不由大笑道:“我还道什么,原来是张倩娘离魂,红拂女夜奔!好一个郎情妾意!好一个情深似海!”
又一道雷声炸响。
天公震怒里,秦灼立于闪电,如同红衣厉鬼。他身后,虎贲军森森一片,是丧葬要烧的纸人纸马。
待徐启峰笑声结束,秦灼面无恼怒,亦无羞辱。他看向徐启峰,一字一句道:“三桩事了之后,我要带萧六郎走。他如果再伤一根指头……”
“徐将军,我要你一只手。”
***
大雨依旧没个停,将院中灯影晃得如同鬼火。
阿双煮了热姜茶,正要捧进屋,突然听褚玉照急声叫道:“殿下,你为了他,把虎贲军一夕揭露我不说什么,要送钱过去我也答应,但潮州不能舍,你更不能去!你好容易从那里出来,怎么能再入虎口?”
阿双忙止住步子,不敢贸然进门。
屋中,秦灼坐在一把太师椅里,手掌半握成拳,食指缓慢拨转那枚虎头扳指,低声说:“鉴明,我心中有数。”
“殿下!”
褚玉照睁大眼睛注视他,嘴唇蠕动一会,艰涩道:“殿下,你跟我说实话。你和他……到什么地步了?”
秦灼霍地站起来,脸上血色褪尽,胸膛剧烈起伏着。见褚玉照丝毫没有退步之意,陈子元忙跳起来拦在二人中间,急声叫道:“人家都打到城墙根下来,你俩倒窝里斗起来了!都站回去,闹呢!”
秦灼缓了口气,声音微微发抖:“鉴明,你就这么想我?他非得是我的姘头我他妈才救他?你问问子元,姓萧的救了我多少次,我他妈十条命报给他都不够!我不能担他的情又担他的命,我不能为了大业连一点人性都没了,要是那样,我和秦善有什么区别?你真的想报效一个这样的主君吗?”
最后一句话出,褚玉照胸中那团闷气突然酸软下来,垂下眼再难说话。
陈子元面有犹疑,还是忍不住道:“殿下,退兵也好给钱也罢,行、都行,咱们可以再谈条件,但第三条我们……”
“子元。”秦灼直直看他,“如果今天被拿住的是你,我也换你。”
陈子元喉头一哽,再难说出什么。
秦灼疲惫地看着他两个,轻声问:“吵完了吗?吵完了,能听我的安排了吗?”
两人不吱声,秦灼重新从椅中坐下,说:“徐启峰要的东西无非三样:作战优势、粮草军饷和羞辱。他要引我出潮州,一是为了提高胜率,二是他清楚,潮州是大梁重地,就算是剿贼也轮不到他一个诸侯国的将军动手,这是毋庸置疑的叛逆。既然如此,他断不会在潮州城下扎营。潮州有一条与柳州相隔的界河,而柳州曾经是历代秦公的汤邑供奉,我估计他会引我们至此处,在这里开战还算名正言顺。但徐启峰的这队人马是进京朝贺时的礼队,换言之并不是作战的精锐部队,他没料到京中生变,更没料到我会在这里,所以他带兵前来之前并没有开战打算,也就是说,他不会有足够的粮草。这也是他为什么着急引我出城的原因,他耗不起。”
“开城门时,我已经派哨子去摸索他的营地,不久就会有答复。明夜我在他手里,他会以为你们不敢妄动,所以第一仗就要打在这个时候。这种人我最清楚不过,他把利益的东西拿完后,要的就是我摇尾乞怜之态。到时候我会拖延时间,尽量替你们争取进攻时机。但你们记住,速战速决,也无需救我,只要杀他的锐气,拿住震慑和谈判的资本。”
秦灼缓了口气,继续道:“这一战之后,徐启峰很可能会慌了手脚,也可能会勃然大怒,不管怎样,他一定会就此反攻。这时候,我要你们坚守不出,把他的粮草耗尽,到时候他人马疲敝,我们就算硬碰,也会有很大的胜算。”
褚玉照颔首,“属下会按照殿下的意思,同子元一起排兵布置。”
秦灼点点头,手指仍徐徐捻动扳指,“徐启峰其人阴险歹毒至极,我在南秦便与他有颇多龃龉,如今他拿萧恒要挟我成功、尝到了甜头,未必不会拿我来要挟你们。你们记住,他从头到尾要的只有我的活口。”
他话音一顿,“我有后手,你们不必太过担心。但如有万一,不管他阵前对我如何羞辱,我都要你们拒不出战。能做到吗?”
二人一时无语,秦灼也不催促。半晌,褚玉照叹了口气,陈子元咬牙点了点头。
秦灼突然想起什么,又叮嘱道:“还有,鉴明,着人盯紧吴月曙的府衙和家宅。我的身份一夕揭露,他未必不会上报朝廷,你和他更相熟,他这边的事,交由你全权处置。”
话至此处,秦灼眉心的乏意才又泄出几分,双手仍搭在椅子把手上,说:“行了,折腾到后半夜,大伙都辛苦了。散了吧。”
待两人相继出门,阿双才敢捧茶进去。秦灼仍坐在椅里,没有更换衣裳,一身红衣似血衣。乌黑的头发黏在他那张雪白面孔边,灯影落在唇上,像蹭了枚珠箔花子,竟横生出几分冷艳之意。
阿双给他倒了碗姜茶,茶水已温,没了腾腾的热气。她忍不住问:“殿下果真下了决心吗?”
“我还不了他的情,只能还他的命。阿双,这两样东西我只能欠他一样。”
秦灼笑了笑,竟有几分释然,唏嘘道:“从前总说要两清,结果我还他一次,又要他救我一次。这一回,差不多是真两清了。就算他再救我,我也真没有什么东西能报偿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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