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五 罗裙

次日雨停,但一直没出太阳,又一日傍晚时分,北边山头后便上了浓云,灰黑沉甸地坠着天,潮热得黏人身上一层汗。

“夜里有场大雨。”柳州地界的将士都这么讲。

凡是来往外出的人都戴了雨披蓑衣,至少拿着把伞。营地不远处,哨兵也从轮值的手里接过斗笠,正要换岗,却听见平野尽头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那人胯下骏马皮毛黑亮,是百里挑一的白蹄乌。一身红袍迎风而烁,若在白日,那颜色尤胜女子腰间的大红石榴罗裙,如今天气阴暗,竟似披了一身血光。

他没有带伞。

营地已近在眼前,那人却仍没有收缰之意。哨兵一时惊惶,正要拔刀示警,黑马突然腾空高跃,越过人头直直冲向营中。

哨兵正要喊人,却见不远处又有三二人至,卸下一口大箱,转身又离开了。

那人转脸看他们,笑容如同春风,“劳烦诸位通禀,款子到了,请徐将军开门清点吧。”

***

大帐之内灯火如昼。

将士设案而坐,正痛快吃肉喝酒,架势形同犒军。风撩起帐帘,映着条条影子,是鬼影,群鬼欢宴等他的生血肉作血食。秦灼冷眼旁观着。

徐启峰大马金刀地坐在矮榻上,手里拿刀切着炙牛肉,肉间还带着血丝。他笑道:“少公言而有信,是条汉子。”

秦灼面带微笑,说:“我已应约而来,徐将军,能将人带上来了吗?”

徐启峰把肉分下去,拾一张帕子擦刀,他切肉用的是佩刀。长刀兜回鞘中,他擦拭着手指说:“不急,少公一个人来,答应我的东西呢?”

一口大箱抬了上来,落在秦灼身后。

徐启峰眯眼,说:“这么点儿,不够吧。”

“潮州的境况将军恐怕有所耳闻,旱了这么多年,有钱也没处花去,更别提二十万两现银。”秦灼语气一顿,“但我给将军带了别的东西。”

他将箱子打开,露出里面的东西,徐启峰双眼微微一动。

他这点神情变化秦灼看在眼底,将箱盖霍然掀开,含笑说:“这两座父母神大像,将军不陌生吧。”

“昔年高公受赐落日弓,于大明山试箭,一箭崩裂半座崖头,裸出里头的血翡翠。高公便凿落两整块翡翠石,命能工巧匠雕琢神像,一件便值一城。”

秦灼将箱子一合。

“今取两座,愿抵做将军资俸。”

徐启峰撑着案,手背一挥,示意收下。

箱子由人抬下去,秦灼眼瞧着他,又道:“想必将军的人也探听到了,三千虎贲军已然出城。我的人也到了,约法三章、三章已成,将军一世英豪,想必不会言而无信。”

“还有一件事。”徐启峰看他,“少公,你的扳指呢?”

“只一件事么?”秦灼面上笑意不更,“依我之见,此物还是同最后一件东西一起奉上更得趣些。”

徐启峰哈哈笑道:“都道秦少公好家教,我今日才晓得,原来六艺都学到床榻去了,人之大欲,返璞归真嘛!”

满帐一同开怀大笑,都是秦善的膀臂,不吝于在此羞辱秦灼。论羞辱还早呢。

秦灼只静静立着,等他们笑够了才开口:“我同将军谈的是生意,并不想找罪受。将军若能软款一些,我何乐不为?”

他语气诚挚,“希望今夜之后,我与将军若有缘再会,还能平心静气地喝一上杯。”

徐启峰大笑一声:“少公好大的气量!满酒!”

一名军妓上前斟酒,纤腰微低,□□半露。徐启峰从她手中接酒,两眼乜着秦灼,“请少公落座!”

来了!

秦灼暗暗咬牙,面上仍不动声色,抬步走上来。

他脸穿过灯火,斑斓得像女人的额黄胭脂乱涂一气。徐启峰来了点兴头,似乎要从他步态中看出些柔媚模样。

很可惜,秦灼跨步走到他身边,一撩袍,男人式的坐下,问:“如今三物我悉数奉上,将军能把人领来,叫我见上一面了吗。”

“早晚要见的。”徐启峰勾勾手指,秦灼停顿片刻,还是附耳过去。

徐启峰攀住他肩膀,耳语道:“到时候,我会当着他的面□□,叫你们这对苦命鸳鸯好好团聚团聚。”

他松开手,拍了拍秦灼肩头,议定计策般地大笑。

“将军好雅兴啊。”秦灼垂着眼,“做人做事,何必这么不留退路呢。”

徐启峰纠正他:“哎,退路都是穷寇才要的,我就是给了少公退路,你这点虾兵蟹将又能翻起什么风浪?”

他忽然一计上心,又道:“但少公好歹是文公的儿子,我给文公面子,给你找了条退路。”

“这样,你若不想当他的面叫我操,就换身女人衣裳。”

秦灼眼底投过一梭暗色,没有言语,斜眸看他。

徐启峰再挥挥手,侍卫端上一件齐胸石榴裙,并一只妆奁,珠光满溢,眩得人眼花脑乱。

秦灼一动不动。

徐启峰从首饰堆里捡起一只金钏,问:“还是要我再打断他一条手臂,要他叫给你听?”

秦灼眼帘静静垂着,像落着两枚燕尾。不多时,那柳叶儿尾轻轻一掀,他伸出手,那只白皙的手腕蛇一样往金套子里一钻,被啮住了,灵活得像做惯这事的女人。但那只手掌在灯火下骨节分明着,又是男人的模样。

徐启峰本为折辱,但突然被一股魔力击中头穴,鬼使神差地要去摸那只手。

秦灼收回来,自己慢吞吞拾了另一只戴。

徐启峰有点扫兴,又有点得意,敲了敲妆奁,说:“耳坠。”

秦地男人唯娼家穿耳。

秦灼看他,似乎有些委屈,只说:“我怕疼。”

“一会有更疼的。”

秦灼头略歪着,看他那一眼就像斜飞出去,他明明滴酒未沾,却似含了醉态。但如果细究起来,他只是正正常常说道:

“这是个快活事儿,我相信将军是个会疼人的人。

徐启峰骨头一酥,说:“不穿耳也罢,那就更衣吧。”

他手掌按在那条罗裙上。

“就在这边儿。”

秦灼只转着金钏玩,不理。

他做什么在徐启峰眼里都带了别样的媚态,淫者见淫,不管他本意是否如此。徐启峰也不生气,道:“从前高纬都舍得冯小怜赤身**叫朝臣一观,我这些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想必少公也不会吝惜一人之身,定愿让大伙饱个眼福。都是男人,看一眼也不会少块肉。”

“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秦灼叹息道,“这种兵临城下之语,将军信口而来,只怕不吉。”

“打仗若是靠忌讳,脑袋早掉了八百回了。”徐启峰失去耐心,敲了敲刀柄,“别饶舌了,脱吧。”

秦灼淡淡道:“堂间风大,我也怕冷。”

徐启峰哈哈大笑:“怕冷无妨啊——来人!倒一碗暖情的酒来,给少公热热身子!”

这是要在人前用药,叫他丑态百出。

徐启峰就是要羞辱他,故意召了这么多人在帐里,只怕不只要看,还要轮番上一遍。

他要把他当军妓作践。

虎头扳指在手,被缓慢捻动着。面前,一双手捧上一盏深腹酒樽。

修长粗粝的指节,和伤痕错综的虎口。

秦灼的眼睛瞧进酒底,眼仁微微一动。

杯底沉一枚青铜钱,阳面向上,跳跃四枚金黄火焰。

不只是南秦光明钱。

是他的钱。

那人将酒献上,只躬身蹑步退下去。步子很轻,轻得听不见声。

秦灼唇角一绽,也举手端起酒樽,似乎想起什么快意之事,摇头低笑起来。

徐启峰不明所以,皱眉问:“你笑什么?”

秦灼放下酒樽,柔声道:“我在笑,徐将军,你什么时候清楚。”

“我坐在这个位置,取你人头,如探囊取物。”

徐启峰拍案暴怒,正要破口大骂,突然发觉自己说不了话了。

他骤觉咽喉一热,捂住喉咙、仰面栽倒的同时,眼中还是秦灼欲迎还拒的笑意。

他还在笑。

濒死之际,一切声色都开始放慢。瞬息之事,在徐启峰最后一口气里漫长得有一个刻钟。

满帐的军士被定格,他们大哗的声音也被切断。一派五光十色里,秦灼踢开他站起来。

徐启峰用魔幻扭曲的视线观察他,他唇如渥丹,像胭脂又像人血。瞳如点漆,像秋水又像日食。他风姿绰约又青面獠牙,像美女像鬼祟又像罗刹。

最后一眼,是秦灼红袍飞掠。袍摆泼了血,像裙摆沾了酒。

血色罗裙翻酒污。

……

徐启峰咽了气,时间一刹那飞速旋转。

秦灼一跃而起,剑锋尚未再落,帐中突然爆发声声惨叫。

血肉飞溅、人影扑倒,欺身上前的一层人墙陡然四分五裂、变成尸首落在地上!

中央剑光闪烁。

那把剑,和秦灼手中的同出一源。

喘息间隙里,那人面孔陌生,声音熟悉,冲他大声叫道:“走!”

如雷击顶。

三魂七魄未归窍,身体已率先一动,疾鹞般向那人俯冲过去。两条剑影如同银蛇,双蛇飚舞时血花四溅,他们默契得甚至无需眼神。没有一个人恋战,在杀出生路的瞬间那人抓紧他的手,两人极速奔跑出去,心脏和步子砸得一样快。

秦灼掐指一哨,黑马从不远处奔腾而来时,那人砍翻一个骑兵,跃身跳上白马。

秦灼摔缰高喝一声:“走!”

追兵追出帐时,两匹骏马如同丹丸,急速飞射出去。

黑云积压,沉雷在耳,江水咆哮,灰波汹涌。

铁蹄人声在耳,身后飞箭从脸侧擦过。两人两马驰向江岸,没有一个人做出收缰之势。

“绕道来不及了,”秦灼大声喝道,“过江!”

心领神会地,那人猛然振动缰绳。骏马一跃而下,义无反顾地投入江中!

身后乱箭纷纷,还有厉声呼喝道:“渡江,都他妈的渡江!”

无数马蹄入水,追赶、被冲走。

“拿他的人头!回去给大王一个交待!”

刀风似乎挥在耳边。

那人骤然翻身,剑锋快速一振。

世界重归寂静。

只有激流声、马蹄声、交错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一个弹指,或许一个春秋。两人快马跃上岸头时一个雷霆炸响,将秦灼两手的金钏打得像太阳。

追兵毫无踪影,被埋伏的虎贲军缠住了。

他们终于收住缰绳,劫后余生地大口喘气,大自然的**间他们气息交叠,像刚经历一场酣畅淋漓的情事。

那人胸口起伏着,抬手撕下面具,露出萧恒的脸。

萧恒扭头对上秦灼目光。

秦灼也正吁着气看他,目不转睛地看了许久,猛地手臂一抡,一拳打在萧恒脸上。

手钏的金光哗地一闪,将他脸刮了一道血口。萧恒没有抵挡,就这么滚鞍跌在草地上。

压压密云下,黑色骏马冲他打了个响鼻。马背上,秦灼稳踏铁镫,神情冷漠。

他转了转手腕,居高临下地说:“你他妈敢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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