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算在白龙山被打晕的旧账。
萧恒叫一声:“少卿。”
这一声把秦灼燎着了。
他猝然跳下马背,快步上前抬臂再给萧恒一拳,欺身而上时狠狠扭住他衣领,破口骂道:“你他妈还敢回来?你他妈还知道回来!你他妈……我以为你……”
攥住衣襟的手剧烈颤抖着。萧恒握住他的手。
天边叫一声,是雷,瓮瓮地,像上吊时踢翻的脚凳响,又被大绝望地关在门后。秦灼像被那双悬空的脚打在脊背上,浑身一软,扑通跪倒在地。
他明明是理直气壮的问罪者,头却低得快埋在萧恒胸口,痛哭流涕得反像个认罪的人。
萧恒不挣扎,听他在胸前哽咽道:
“萧恒,萧六郎!……你骗得我好苦啊!”
雨快落下来了。
一道疾闪打落,整个世界轰地一亮。秦灼脱力地往后跌坐,萧恒看着他,像第一次看清他一样。
他的眼光利得像刀,秦灼就义般攥了把脸。
下一刻,惊雷追着闪电尾巴。
轰!
萧恒捧住他脸孔,陡然吻下来。
秦灼没有推搡,趁势和他撕咬在一处。电闪雷鸣里,两人被光影捏成一个鬼胎。
萧恒不会亲,只会吮噬,本能地,就像野狼扑翻垂涎已久的花鹿。秦灼虽会亲,却泄愤,口中叼的不像萧恒双唇却像喉管,拼命撕扯啃咬里血腥气充溢。两人搂抱着在草地上翻来滚去,谁都不肯束手,谁都不肯在下,这又像亲热又像打仗的角力里,萧恒睁开眼,见秦灼目眦欲裂地瞪视他,眼底通红的恨欲尤肖爱欲。
爱欲吗?
阴差阳错间,有什么又软又滑的东西抵过萧恒的齿龈。
他浑身一个战栗,为那电流般一扫而过的震撼。
在那人醒神后退时,他猛地伸出舌头,一通百通地卷进秦灼的口腔。
秦灼的身体在他怀中颤抖了,挣扎了,但唇舌却难舍难分地被他缠着,也正不依不饶地缠着他。萧恒攻势缓和起来,只在他舌尖轻轻一吮,他整个身躯就骤然麻软下来。膝盖微微屈起,不自觉摩蹉着草叶,喘息也因窒息而难耐起来。
萧恒呼吸粗重着,猛地将他压在身下。
秦灼突然噩梦惊醒般,竭尽全力地将他从身上撕下来。
两人翻身坐起,额头却仍抵着,嘴唇也水色淋漓。秦灼一只手狠狠扳着他脸,说:“……没有以后。”
雨水开始砸落,豆大,像汗,不算稠密,但越来越急。
萧恒慢慢挪开额头,将自己和秦灼拉开一线距离。
他低声道:“对不住。”
一枚闪电坠落,将两人之间的罅隙填满时也把萧恒脸上的血迹和乌青照亮。他眼珠在雨中近乎透明,那样一瞬不瞬地盯着秦灼。
秦灼一颗心揪紧了。
江对岸,急雨噼啪里,骤然吹彻一道角声。
萧恒撑膝起身,递一只手给他,意料之中地说:“赢了。”
秦灼微有讶异,借他的力站起来。
他立起身后,萧恒仍握着他的手,将那只金钏从他腕上褪下,兜手抛在江里。
咕咚一声,金光一闪而逝,没入灰浪。
萧恒冷声道:“去他妈的。”
秦灼转脸瞧他一会,也摘下另一只手钏,奋力往江中一投,高喊一声:“去他妈的吧!”
两人对视一眼,一起放声大笑。
***
陈子元手里支棱着伞立在屋檐下,眼瞧天外暴雨瓢泼,不住踱来踱去。
滚雷疾电一个接一个轮番炸响,突然有人高声叫道:“回来了!”
陈子元顾不得旁的,忙撑伞快步去迎。院门打开,一团一团的白雨炸裂,两条策马的影子横冲直撞进来。
秦灼浑身湿透,神气却好,他跳下马背,向后低声说:“到了。”
萧恒答应一声,也要踩镫下马,身形一晃,豁楞歪在地上。
“找郎中!”比谁都快,秦灼抢先扑在水里将他捞在怀中,搂着肩背将人担起来。他肝胆俱裂地大声吼道:“快找郎中!快!”
秦灼没往别处安置萧恒,把他扶到了自己榻上。
陈子元找了郎中回来,褚玉照立在一旁,神色莫辨。
郎中搭脉许久,不语。又掀眼皮,又瞧舌苔,还是不说话。秦灼急声问:“成吗?”
郎中啧啧道:“奇啊!”
秦灼问:“怎么说?”
郎中叹道:“肋骨折了两根,有一根看似新长好不久。手臂腿脚的关节也都有重伤,尤其是后颈子这一下,瞧着是剧烈撞击所至——奇就奇在这里。”
“以如此碰撞力度,早就该粉身碎骨,这位郎君虽躺倒了,但多半是劳累过度的缘故,还全胳膊全腿地囫囵着。老夫行医多年,还从未见过如此怪状——您知道他是怎么伤的吗?”
秦灼眼睫毛一闪,“约莫是雪崩之际,跌落山崖。”
“唉哟,碰见雪崩非死即残,这位郎君只有一点轻伤,的确福大命大。”
郎中开了方子,阿双便把药煮上,小药炉咕嘟咕嘟地鼓着热汽,室内重归寂静。
秦灼临榻搬了张椅子坐,脸被灯影浸了一半。他没什么感情地说:“就是他。”
他判若两人的态度褚玉照看在眼里,打定了无视,说:“知道。”
秦灼抬眼瞧他。
陈子元解释:“他先找到的这边儿来。你那时候已经走了。”
几个时辰前。
陈子元坐不住,直守着门口往外眺。这么团团转着,一个小哨骑马赶来,将一只包袱给他。
“陈郎,有人要我将这东西给你,说你一看便知。”
陈子元一拆包袱,又惊又诧,忙问道:“人在哪里?快请过来!”
不多时,他抱着大红圆领袍,秦灼解给萧恒的那件,圆张着嘴看着眼前人。
萧恒更瘦了,脸颊深凹下去,身上的黑衣也有余裕,但双眼依旧烁亮。
陈子元围着他前转三圈,后转三圈,甚至想上手捏脸,没敢。
陈子元问:“第一回见面,娘娘庙,半夜,咱们三个干了什么?”
萧恒说:“我被追杀,你们跑了。”
陈子元确定,是个真货。
徐启峰垂钓,秦灼上钩,饵却出现在这里。
这是怎么回事?
褚玉照也匆匆赶来,目光将萧恒从头到脚刮了个遍,和陈子元用眼光交流:是他?
是他。
他怎么在这里?
我怎么知道!
陈子元清了清嗓子问:“你不是叫徐启峰擒住了吗?”
萧恒的回答是另一个疑问:“徐启峰是谁?”
这么上下一对供,陈子元双肩一垮:上套了。
徐启峰约莫听见秦灼寻人的消息,上上下下和萧六郎对上,打定钻这个空子,弄个假货空手套白狼。只怕连他自己都没想到,秦灼会这么顺利地乖乖入套。
萧恒有一张不通人情的冷面孔,却生了一副旁观世情的心肠。他听完来龙去脉,截然道:“徐启峰是秦善的人,和你们的矛盾在根本上。他要的不是退兵,而是要借此拿住秦灼。和他不能谈判,只能鱼死网破。”
他们没有说话。
那萧恒继续说:“对方七千,你们三千,不一定不能取胜。虽无人和,但天时地利可谋。他的一个条件就是叫你们出城,正好可以作为伏兵的掩护。徐启峰是暂时扎营,并不熟悉两州地形。潮州丘陵环抱,正从界河边形成出口、易于进退;他以为柳州没有山地、无法埋伏,却没有注意两侧洼地,除非高建哨塔,不然看不清人。尤其是这种天气。”
陈子元抬头,天上雨云密积。他还是不放心,“你对这一带这么熟悉?”
萧恒隐晦道:“从前做过营生。”
来杀过人。
陈子元听了个大概,郁郁道:“你说的方案我们不是没想过,只是殿下在他手里……”
“我带他出来。”
褚玉照没听明白似,皱眉看向萧恒。
萧恒口气冷肃,“我带他出来,到时候追兵会很紧,我们来不及原路返回,很有可能直接渡江。等他们半数追入江中,你们就从两翼拦腰包抄。不至于真的将我们咬掉,也不会叫他们有撤退的机会。”
半渡击之!
陈子元眼神一亮。这小子还真他妈有两下子。
褚玉照却仍有疑虑,“徐启峰帐下足有七千之数,凭你一人之力,怎么将殿下带出来?”
陈子元碰碰他手臂,认真道:“你信他,他真能。”
褚玉照不理,认真看萧恒的脸,说:“你若食言……”
萧恒道:“绝不独活。”
……
秦灼浑身绷紧了。
真没那种心思,怎么说得出口?
他胸中怀了一团烈火般的恐惧,那乱糟糟的心情,活像小人怀恨、少女怀春、妇人怀孕。心口里鼓囊囊地跳跃时,竟似一个见鬼的胎动。
眼前灯火昏迷起来。
娘娘庙里雪光呼啸,萧恒定眼向他,说:我是别有用心。
褚玉照目光从他脸上逡巡一遍,从他唇边伤痕上一滞,又瞧向陈子元。陈子元谁也不管,只看天。
许久,秦灼目光从萧恒脸上收回来,淡淡说:“这话我就当没听过。”
陈子元见他此番如此拼舍,本以为要好上,不想秦灼竟微露两断之意,说高兴一时却高兴不起来。褚玉照也微有诧然,但不好多说什么。
秦灼靠进椅子里,不睁眼,也知道他们在瞧自己。他一根手指动弹的气力都没有,倦怠道:“我守一会,你们去吧。”
两人一走,灯火安静地一拢,把剩下的一双含在一张嘴里。
影子里,他们两块糖似的化在一处了。
秦灼就这么坐着,一动不动,像睁着眼睡着了。坐疲了,也就把眼合上。雨水水漫金山般地喧哗声里,秦灼突然灵光感发般地一抖。
萧恒坐起身,正够了那件大红外袍搭在他肩上。
近在咫尺。
秦灼没有退缩,似乎没反应过来,在这个距离对萧恒说:“醒了。”
萧恒看着他的眼睛,说:“醒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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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8章 六 雨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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