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萧玠声音微微发抖,“我恳求诸卿……就算各位心中无君,难道全都家中无父?倘若家中有父,你们又何忍这样逼迫别人的父亲?”
四下阒寂,无人能发一语。
萧玠苦笑一声:“我是陛下的臣子,更是陛下的儿子,护卫君父是我的天职。诸卿对子逼父如此,那我只能……以死谢罪了。”
他突然转身,拔出萧恒腰间的环首刀。
人群爆发一阵惊叫喧哗,禁军在大骇之下还没来得及动作,一只手已如疾电,在萧玠拔刀横颈边的瞬间夺住刀锋。
世族作死谏之势来逼迫萧恒,萧玠便揭破他们的忠孝非孝,要做第一个因捍卫天子被众臣逼死的太子。
棋高一招。
环首刀被萧恒掼到地上的一瞬,面对群臣逼迫仍沉稳有度的萧恒,居然显现出震怒之色。还不等他开口责骂,萧玠已经身子一软扑倒在他面前,捧住他那只手,双肩不住颤抖。
萧恒哪里能骂他,连忙将他抱起来,只觉萧玠脱力般浑身颤抖,还是觉得瘦。
好久,萧玠揾了把脸,在萧恒怀里小声道:“阿爹,今儿是他的生日,我们回家,好不好?”
他看着萧恒,他很久没见到萧恒了。从春到秋,整整三个季节。也不过三个季节而已。但对萧玠来说,何其奢侈。
萧恒点点头,丢开流血的右手,用左手握住萧玠,对禁卫道:“清道。”
百姓们并不在这个命令的范围里。他们眼看地上穿着各色官服的重臣股肱被禁卫架起,两人一送地送回家去。此时已值黄昏,皇帝将太子抱上马背,自己也翻身上马。白马轻鸣一声,走向夕阳打开的宫门。
萧玠靠在萧恒怀里,感觉冷汗已将后心湿透,强打精神道:“阿爹,我没瞧见老师,老师呢?”
萧恒道:“禁卫已经探问过,他家的裁冰今早突发高热,夏公梧在家看顾。”
萧玠心中一紧,“这时候?这么巧?是不是他们……”
萧恒没有答话,这其实就是一种答案。
萧玠仰头喘气:“裁冰这么小的孩子……他们下得去手!还有,我今天收到一张字条……”
“这些事往后我一五一十讲给你听。”萧恒道,“先回家。”
萧玠不再说话。
他靠在萧恒怀中,总觉得像躺在一只摇篮,昏昏欲睡。等萧恒将他抱下马背,他才发觉已经到了甘露殿前。
他这样虚弱的情态到底引起萧恒怀疑。萧恒摸他的额头,又要探他的脉,萧玠忙抽过手,只作撒娇,笑道:“痒。”
见秋童闻声出来,萧玠忙道:“秋翁,先煮些热馎饦,越烂越好。陛下奔波劳碌,只怕还没吃饭。”
厨房一直有备好的面点,很快便出锅端过来。萧玠见萧恒绑好右手,拿左手持勺,便道:“我喂阿爹吧。”
萧恒摸摸他脑袋:“爹使过一段时间的左手,你吃。”
萧玠应道:“哎。”
他这才端自己的碗。萧恒不仅左手能持勺,更能使筷,将自己碗里的肉丝挑给他。萧玠笑道:“阿爹再给我,旁的就吃不下了。”
萧恒看着他,道:“今年是阿爹不好,出去这样久,没给你做月饼。”
萧玠故作调皮,笑道:“今年我给阿爹做,好不好?”
萧恒也笑:“你会吗?”
萧玠边讲边起身,“每年阿爹做,我看都看会了。厨房应当有备的酥油,还有果子馅。我留些肚子,阿爹先吃着,我去和面。灯笼我在行宫就做好了,等做了月饼,我们一块放。”
萧恒道:“你坐下,我弄去。”
萧玠便道:“我想做,依我一次好不好?阿爹还是吃青红丝吗?”
萧恒以为他有些兴致,便没有拗他:“阿爹都吃。”
萧玠应一声,自己往后头庖厨去。萧恒盯着他背影,直到消失在门外也没有收回目光。
萧玠又瘦了,瘦得太厉害。而且有哪里不对劲。
他不说,萧恒也没有贸然问,将那碗面片汤吃完,便去检看萧玠从行宫带回来的东西。去时多少回时多少,基本没有增减。他瞧见萧玠新做的那只灯笼,是明纸糊的普通款式,细竹篾编的骨架,一根有些褐色斑痕,萧恒知道他做灯刺破了手。
他又翻到灯底,找到结的绶带,静静看了一会,把灯放了回去。
萧玠回来时夜色已上,瞧见那只灯笼变了位置,便知萧恒已经瞧过,坦然道:“我知道段氏夫人生了一个小孩,但我还是害怕。”
萧恒点点头,“阿玠是个孝顺孩子。”
萧玠笑一笑,“那我去放灯,放完灯,咱们吃月饼。”
他每年仲秋都要放灯为秦灼祈福,这是头一次不避着萧恒。萧恒也不插手,看萧玠更易一身大红衣衫出来,摆设香案香炉,对月跪倒,取一小刀,割血在碗里。
接着,萧玠双手合十,诵灯绶所写:“臣玠谨拜大慈悲无量光明王。遥祝父氏秦宗体健寿康,乐享天伦,子孙满堂。”
他起身拿起灯笼,双手捏住底部竹篾,萧恒走上前,擦亮火折将蜡点燃。夜风鼓入灯底,灯笼明亮起来时饱胀起来。萧玠松开手,灯笼乘风上空,离他越来越远。
对不起,我做不到的事,我父亲做不到的事,希望你不要再遭受。我们亏欠你的已经够多了。希望你的妻子,你新的孩子能够帮你做到。
阿耶啊。
如果你还思念,我还能希望着绝望。要是不念着了,那就和你的妻儿,好好、好好地过下去吧。
萧玠闭目祝祷时,突然听闻砰地一声。
天边绽开烟火,大团大簇,缤纷五彩,蟹爪菊连着凤凰芝,又整齐地并蒂莲般谢落在天。彩色光影下,萧恒渐生皱纹的脸鲜活起来,萧玠唇白如纸,落了一点斑斓的血。
萧玠扭头看父亲,静静说:“寄望神明,阿爹,是我辜负了你的教诲。”
萧恒说:“傻孩子。”
甘露殿夜间总明一盏灯,独仲秋和上元,难得灯火通明。萧玠挎着萧恒手臂走进内殿,一抬头,便瞧见衣架上并挂的那件诸侯衮衣。
萧玠盯着看了一会,眨了眨眼,又眨一下。待扶萧恒坐下,他捧衣跪倒,终于道:“陛下。”
“臣可以有一个母亲。”
*
注:小受大走:所引出《孔子家语·六本第十五》。孔子训诫曾参之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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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 1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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