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子平眸光微动，一双苍老的眼眸在郑乐熙身上来回扫了几遍，眼神忽而变得复杂起来。
这孩子命里莫不是带劫？怎地大灾小难如此不断！
无意间撞见方才这一幕，裴行俭多少也是有些意外的，但思及这是工部尚书府，也就明白为何今日会在这儿见到这丫头了。
他静静的站在一旁，默不吭声，一双黑眸从她脸上淡淡扫过，又状似无意的打量了冬安几眼，这才若有所思的收回视线。
郑乐熙和崔思弦方才忙着解决眼前的麻烦，并未注意到在场的另两位大人。此时，送走那三人，这才留意到刘子平和裴行俭的存在，两人均是一愣，也不好意思明目张胆的打量外男，只垂下眸，忙上前行礼问安。
刘子平这才回过神来，不以为意的笑道：“你们两个小丫头年纪小小，口齿倒是伶俐，不愧是工部尚书府的孩子，思路清晰，言辞令人信服。只是这大过年的，行走须得小心留意，好好走路看路，不可分神玩闹，免得再遭皮肉之苦！”
刘子平上了年纪，极爱对孩子们说教。
两个姑娘虽不认识眼前这位大人，但因对方是长辈，也不敢辩驳一二，无比乖巧的颔首应道：“是，记住了”。
行完礼，两人正欲转身离开。然而就在一瞬间，郑乐熙的目光不经意地飘向一旁，视线在触及裴行俭那道熟悉的眉眼时，浑身陡然僵住。
怎么会是他？
这食客竟是在朝为官的某位大人？
裴行俭微微侧首，似笑非笑的看着郑乐熙，却见那张傻愣愣盯着他瞧的冰肌小脸上，一双圆溜溜的葡萄眼睁得滚圆，浑身上下写满了不自在，仿佛见鬼似的想要即刻消失。
裴行俭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唇角不由微微上扬，心中涌起一丝戏谑，明明自己救过她两回，她却一副唯恐避之不及的样子。
现如今的小姑娘都是这般别扭么！
还真是有趣！
可惜，他并没打算与这小姑娘有太多的交集。
怎奈，当崔思弦和郑乐熙从他身边快步走过时，恰巧冬风拂过，淡淡的香气顿时萦绕鼻间，裴行俭脸上的笑意骤然停住，脸色刹那间一变。
“等等！”，裴行俭的声音低低响在头顶。
崔思弦与郑乐熙均是一愣，脚下活像被绊住了似的，一时竟不敢动弹，那声音又沉又突然，硬生生拦住了她们的去路。
裴行俭转身，走到二人跟前，仅隔着一步的距离，定定的打量着两人，冬安警觉，走上前站在郑乐熙身旁，一脸戒备。
只裴行俭五感异常敏锐，眸光在三人身上扫过几眼，视线便冰冷冷的落在了郑乐熙身上。
这气味不对！
“这位大人，可是有事？”，崔思弦下意识问道，眼前这人离她们委实太近，只他身段高挑挺拔，眉目俊朗，眸光却冷冷如冰，带着十足的审判味，盯得人浑身不舒服，一时之间她竟也没往那些登徒子身上想去。
郑乐熙一脸错愕，被那古怪的视线盯得浑身发毛，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垂眸望向近在咫尺的淡绿色衣襟，不明就里道：“敢问这位大人，有何吩咐？”
裴行俭狐疑的辨认着她身上散发出的香味，又暗自留意着郑乐熙的神色，那檀香之味很淡，清香十足，却分明不对劲。
裴行俭已验证了心中猜想，随即后退一步，眸光下垂，很快恢复了常色：“请问姑娘，今日可曾去过什么地方？”
郑乐熙一愣，微皱着眉头，却还是礼貌回道：“不曾，只在府中用过早膳后便来了这工部尚书府拜年，适才一直在堂屋坐着，大人为何这么问？”
裴行俭不动声色的皱了下眉，又云淡风轻道：“方才冒犯了。只是觉得姑娘身上的香味似是有些奇异，状似檀香又不止檀香，还以为是在哪儿沾染上的，一时有些好奇！”
若不是眼前之人一脸正气，眼神似刀，又是在尚书府中，身边还有旁的大人在场，郑乐熙几乎会认为此人是个登徒子。
她听得莫名其妙，却也低头闻了闻自己的衣领，崔思弦亦凑过来闻了几下：“奇异？往常阿乐也是熏这香，并没什么异常啊！”
郑乐熙自然也没察觉出哪里怪异，不由问道：“大人何出此言？我这熏香是蜀岗山上大明寺所制，用料至纯，使用多年，并无掺杂其它异物，可是我身上这香有问题？”
“裴老弟，可是有什么状况？这小丫头如何了？”，刘子平等在一旁，在这假山凉亭已耗时过半，早已有些不耐烦。
裴行俭默了默，琢磨着该如何开腔。
这小姑娘对于自己何时何地招惹了不祥之物似乎毫不知情，而他此时亦无法直接言明。
罢了。
裴行俭拳头一握，抵住唇忽而咳嗽了两声，随即歉意一笑：“抱歉，只是觉得这香味清淡好闻，与城内售卖的檀香不同，味道更加清淡细微，颇能让人静心凝神，一时好奇故而追问，原来是大明寺所制，多谢姑娘解惑，是裴某唐突了！”
嗯？
郑乐熙一噎，愕然抬眸，细细打量着裴行俭的神色，此人看似温文尔雅，却分明在说胡话！
她心里的疑虑更甚。
但她向来不爱招惹是非，也不喜深究旁人的意图。祖母说过，长安局势复杂，人心叵测，不要随意让自己身陷囹圄。言行诡异之人，能远离便远离。
思及此，郑乐熙强忍下心中的狐疑，努力舒眉一笑：“阿乐屋里还存有一些，大人若是喜欢，阿乐可赠一二，大人告知府邸所在何处，阿乐改日让人送去！”
裴行俭淡淡一笑，“不必，改日我自去大明寺讨要便可，打扰了！”
郑乐熙还来不及琢磨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裴行俭已经转身，迈步与刘子平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她望着裴行俭离去的背影，目光复杂，又低头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琢磨着他那句“状似檀香又不止檀香”的怪话，可她嗅觉灵敏，多相似的药材她都能凭微末之差辨别出来。
无论她怎么闻，身上都嗅不出第二种味道。
这位大人，可真是莫名其妙，无端生事，不过三两句话却令人好生在意。
她越琢磨，越觉得浑身不对劲，忽然便很想去阿姐的小院沐浴一番。
郑乐熙不过胡乱一想，这念头却变得异常强烈，于是火急火燎地拉着崔思弦快速往前走：“阿姐，我想沐浴！”
-
廊道拐角处，裴行俭落后刘子平几步，手一招，吴殷便凑上前来，适才的一幕他和赵川在后面都看见了。
“七哥，那姑娘有问题？可是要盯着？”，几人行走江湖配合久了，彼此默契十足。
“盯紧。若我没猜错，她身上被人撒了引妖粉”，裴行俭边走边低声说道，“这药粉无色无味却有淡淡的弱妖气，常人根本分辨不出。一旦沾染，擦不掉洗不掉，她身上的檀香阴差阳错地掩盖住了这一气味，若非适才靠近，我亦很难察觉得出。”
吴殷面色一滞，引妖粉？这是术士才有的秘粉。行走江湖的捉妖师偶尔会将此药粉撒在动物或者某些静物上，以此吸引妖邪，一网打尽。可若是撒在人身上，这是要将那无辜的小姑娘变成一个活靶？
“可要先帮这姑娘净化掉引妖粉？”，吴殷问道。
裴行俭神色一敛，想起适才那丫头及其护卫满脸戒备的神色，眸色愈发幽深：“眼下不是时机。这尚书府人多眼杂，贸然出手恐将事态闹大，暴露我们的身份！这幕后之人欲行不轨也必是夜深人静之时，那小丫头暂时还是安全的。”
“你和赵川先跟紧她，须得寸步不离。另外传信给古叔（管家），让他即刻派人在工部尚书府和那姑娘住宅方圆十里之内探查，这人既撒下引妖粉，十二个时辰内必得作法，需点燃特制香，念诵招妖咒语，这招妖术才能成！”，裴行俭眉头蹙了起来，眼神冰冷。
“可眼下年节，这几日家家户户都有上香祭拜的习俗，怕是……海底捞针，若有可疑的对象倒还好办些”，吴殷一脸为难。
裴行俭微一沉吟，又道：“我猜想，这引妖粉必是在这尚书府沾染上的，若是在家中，不必等到她今日外出。这幕后关联之人，定在这宾客之中。而这药粉要想撒在人身上，必得有所接触。先去查适才摔倒在地那户人家，其次，今日来过尚书府进过堂屋之人都排查一遍。让赵川去，问问这府里进出厅堂服侍之人，看看谁碰过撞过扶过那小姑娘。”
“是！”，吴殷领命，一眨眼便消失在廊道上。
裴行俭思绪纷乱，工部尚书府位于靖安坊，离皇城较近，眼下正是新春年节，皇城内多有僧道进出，为皇家之人诵经祈福，辟邪驱秽，附近那座皇家寺庙，更是驻扎了不少被召进长安诵经作法的僧人道士，整日梵音不绝，鸣钟阵阵。这两日为了探案，他更是做贼似的方圆左右都潜了个遍，若有鬼祟妖邪游荡，他早会察觉。
这四处分明“安全干净”的很，怎会有人起了这招妖害人的念头？
转念又一想，长安皇城果然行事猖獗，既能神不知鬼不觉让前刑部侍郎神魂俱灭，又能随意将人变成招妖的活靶子。
呵，有趣。
只是不知那小姑娘是无意间被人随机撒了引妖药粉，还是那幕后之人本就是冲着她来的？
可一想起与那姑娘为数不多的相关记忆碎片，裴行俭便不由沉默了片刻。
无论如何，如刘子平所言，这郑乐熙确实太过倒霉，莫不是被倒霉鬼附了身？多灾多难。
他一边想着一边赶上刘子平的步伐，一个转身之际，凌厉的神色瞬间从脸上退去，裴行俭勾出一副儒雅的面容，迈步进了喧哗拥挤的堂屋。
郑乐熙急冲冲的进了崔思弦的小院，便嚷嚷着要沐浴。
崔思弦一脸无奈，只好吩咐人备好浴桶和热水，亲自在水里给她撒了满满一层玫瑰花瓣，又命人将阿乐的衣物用她的熏香重新熏一遍。
趁阿乐沐浴之际，崔思弦进了后厨，将晨起做好的桂花糕、胡麻饼、蟹粉酥、桂花蜜藕和杏仁豆腐酪一一端了出来，着人摆好盘，装在木匣盒中，又装了两壶酪浆，这才心满意足的离开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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