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晏白随母亲去了趟城南看望故人,回到府邸,已是三日之后。
今日是端午,从太医署下职之后,一回到府中,他便将自己关在书房,连晚膳都没有食用,仔仔细细翻阅着下人送来的悲行院坐诊名录。
于老夫人听到他下朝的动静,又见他行色匆匆,像是有什么急事般,便遣了女使取了吃食过来询问情况。
狄武是于晏白的贴身侍从,主子将自己关在屋里,吩咐过任何人不得打扰。这些年,主子的性子越发古怪,因着一些缘故,于府上下如今对于晏白也是多有顺从,再不敢逼迫他做些什么。
狄武望了眼紧闭的房门,不由一叹,打圆场道:“翠儿姑娘,劳你回禀老夫人,主子近来正忙着审核悲行院的行医坐诊名录以及药草库存情况,并无其它事情,让老夫人无须担心。你也知道,我家主子一旦对某事上了心,那废寝忘食的程度也不是一回两回的了。”
女使看了狄武一眼,垂首道:“我知晓了,这是清粥小菜,老夫人说,五爷这几日食欲不佳,故命人做了些清淡的吃食,你可要盯着你家主子吃一点,别再伤了脾胃。”
“是是是,这是自然。”
说罢,狄武送走了老夫人院里的人,这才拎着食盒走到书房门口,刚准备抬手敲门,想了想又默默放下,只将食盒搁置在一旁,自己坐在石阶上打发时间,耐心等着屋里人的吩咐。
他不知道主子为何像着了魔般,忽然对悲行院的医者清单起了疑心。他只知道,主子不对劲,从上次在青龙寺他便看出来了,如今,这股不对劲的苗头越来越明显。
诶!狄武不由一叹,心中惆怅万分,他家主子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回从前的性子呢。
于晏白已经将名录翻了两三遍,却始终没能找到那个熟悉的名字。
是他眼花看错了么?可那人的眉眼,实在太像。
可如若真的是她,为何名录上没有她的姓名?悲行院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更不可能让人浑水摸鱼。那女子衣着清雅干净,又是往悲行院的方向而去,不可能是去求接济救济的。
于晏白坐在书案前,沉默了许久,脑中忽然白光一闪:也许,她根本不叫石婳!
他又将名录翻了出来,将太医署的同僚划掉,又将熟识的两名民间大夫的名字去掉,如此划来划去,最后只剩下……郑时画。
郑时画,时画,石婳。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郑时画就是石婳么?于晏白心里既笃定,又迟疑。
他又将医女郑时画的登记名录抽了出来,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郑时画,洛阳人士,时年二十六,家中排行第二,居住在崇仁坊……”,于晏白一字一句念道,可当年,石婳分明说过,她是衢州人。
除非,她骗了他!
所以那几年,他才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她。
也许不是他找不到,而是他根本就找错了!
竟是如此,定是如此!
那段被他视为刻骨铭心的相遇相识,虽早已成过往云烟,可于晏白此刻迫切想要知道一个真相。
狄武正坐在地上打盹,忽然听到房门打开,他浑身一激,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又想起地上的食盒,反身弯腰正要去取,却见于晏白已快步朝院外走去。
“诶,主子?爷?你这又是要去哪里?”,狄武拎着食盒追在身后。
于晏白快步走了一阵,这才渐渐冷静下来。
狄武喘着粗气,追上来问道:“爷?你这是要去哪儿?发生何事了?”
“狄武,备马车,我要去趟崇仁坊。”
-
崇仁坊的巷子里,是一片热热闹闹的说话声,与来来往往的脚步声。
奇伯抱着捧艾草和菖蒲从屋里走出来,身后跟着郑乐熙和郑时画,冬安则手里抓着五六个香囊。
“要不,府门前的还是我来挂吧?”奇伯看了眼跃跃欲试的郑乐熙,心里总不太放心。
郑时画笑吟吟接过话道:“奇伯,就让阿乐来吧,她都念叨一早上了。阿娘说,端午在门前悬挂艾草和菖蒲,能为家宅辟邪驱鬼,府里各院的门前都是她和冬安挂的,府门这处也别拘着她了,就让她登高挂吧,咱们仔细着些就好。”
奇伯笑眯了眼,看着郑乐熙道:“你这小丫头呀,就是仗着父亲祖母和姑母宠着,府里人都护着,胆子才这么大,仔细别摔着咯。”
郑乐熙取过艾草,提起裙摆,在郑时画的搀扶下,小心翼翼蹬上梯子,又回过头来笑着反驳道:“奇伯,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郑时画抬头睨了她一眼:“别玩闹,登高呢,小心些,挂好就下来。”
一阵马蹄声传来,郑时画回过头往巷口看去,一眼认出那是阿姐府中的马车,嘴里打趣道:“阿乐,估摸着你大姑母又给你送好吃好玩的来了,还不快下来。”
“阿姐有来么?”
郑乐熙挂好艾草和菖蒲,很快爬下梯子,看着停在门口的马车,下来的却是大姑母身边的刘妈妈,郑乐熙朝里张望了片刻,再无其它人下车。
刘妈妈见状笑道:“阿乐姑娘别看了,车里就老奴一人,你阿弦姐姐在府中做功课呢,今日来不了。”
“哦”郑乐熙倒也没多大失望。
随即刘妈妈又朝郑时画走去,屈膝行了个问候礼:“二姑娘安好,这是我家夫人命老奴送来的,说是今日端午,府中得了些好酒和糕点,一定要拿些过来给你们尝尝。老夫人呢?老奴进去问个安就得走了!”
“刘妈妈有心了,随我来!”
郑时画弯着眉眼,举止得体令人找不出任何差错,唤上阿乐和冬安二人,亲自引着刘妈妈进了府。
无人留意到,郑宅不远处还停着一辆马车,狄武正一头雾水的呆坐在车外,手里还握着缰绳。于晏白忽然来了崇仁坊,却不说具体去哪儿,只是让他将车子停在巷口附近,再无其它吩咐。
狄武已经呆坐了有近一个时辰,满心疑窦却又不敢真的催促自家主子,眼神百无聊赖的在街上乱巡视。方才他认出了工部尚书崔府的马车,这才来了些许精神。
于晏白一向冷静自持,此时却有些失控。他只觉喉头苦涩,心脏仿佛被人紧紧捏着。
他猜的没错,她果然骗了他。
她不叫石婳,也不是衢州人士。
他曾经执拗的三年,而今想来不过是个笑话,他那么努力寻她,结果却从一开始就错了,他根本找错了人。
她方才回眸往巷口看过来时,他掀起车帘的手竟僵在原地,明知她不是在看他,心头的异样却不受控制。一双黑眸扫在她脸上,无比贪恋地紧紧盯着她。
她变了,脸上褪去了往昔的稚嫩,变得更加清瘦动人,气质也愈发温婉清冷。那双笑起来犹如柳叶弯月的眸子,有一种令他心安却又为之一眩的美好。
可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无论是石婳还是郑时画,她都不属于他。她也不属于任何人,悲行院的记录上写的很清楚,她未嫁娶,也未定亲。
于晏白突然就想起两人最后一次分别时,他当时提出想要送她回家,可她却笑着摇头拒绝了。
她解释道:“抱歉,于大哥。我阿爹说了,不要随便让人知道我家具体在哪儿,否则他会打断我的腿。为了明年这个时候,我们能够在阆中再见,你就送到这儿吧!”
他那时便明白,在她心里,他不过是一个江湖朋友而已。
可他,早已在一次又一次的接触中,将她放在了心上。
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来年会再见,等再见时,他会有足够的时间让她喜欢上他,他会将一腔心意毫无保留的告诉她。
他满怀期待地熬过一整个冬季,又比往年还要早两个月启程出发,在阆中又甜又苦地等着她的到来。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她却始终杳无音信。
想去那段只有自己深深沦陷的过去,于晏白胸口的那股不甘与遗憾,顿时在心间来回翻滚着。
直到看见崔府的马车,于晏白眼里的风起云涌才渐渐平复。
崔府与她是何关系?是来给她说亲?
“狄武”,他忽然开口。
狄武终于等来了自家主子的动静,赶忙回道:“是,爷。咱要回去了?”
“你暗中查一下,工部尚书府与眼前这户郑宅是何关系,不要让旁人知道。”
“……?”狄武愣了愣,不由确认道,“就前面那户郑家?”
于晏白答:“嗯。”
-
入夜,郑乐熙拿着医书跑到郑时画屋里,见姑母一个人在喝雄黄酒,她便赖着不走了,软磨硬泡非要尝一口。
郑时画拗不过她,勉强给她斟了一小杯,郑乐熙小口小口抿着,不多时,脸上渐渐泛起红晕,整个人懒洋洋地窝在郑时画怀里。
郑时画伸手抚摸着侄女的小脸,爱怜道:“困了?今晚就歇在姑母屋里吧,免得吹风着凉。”
“姑母,你会嫁人么?”郑乐熙醉眼迷蒙,愣愣盯着郑时画一阵,忽然不着边际的问道。
郑时画失笑:“怎么这么问?”
“就想问。姑母,你要是能一直陪着我就好了。你要是……我阿娘就好了。”
郑时画一愣,知道这孩子喝醉了。闻言,不由有些心疼:“傻孩子,你永远都是姑母最爱最爱的孩子,我虽不是你阿娘,你却是姑母的孩子,知道么?”
郑乐熙眨巴眨巴眼睛,眼里尽是失落:“姑母,其他人的阿娘都那么的好,孩子丢了会着急,孩子被人伤害会想要报仇讨个公道,可为何只有我的阿娘不要我?”
郑时画一时哽住,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个问题,只能紧紧搂着郑乐熙,安抚道:“是你阿娘没福气,明明我们阿乐这么好这么水灵。你阿娘不懂做一名母亲的职责,她既不要你,我们阿乐便也不要她了。你要知道,这天底下,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做母亲,也不是所有的母亲都会爱自己的孩子。阿乐,你身边还有很多特别特别爱你的人,你不孤单!”
“阿乐知道,阿娘不要我,不是阿乐的错,阿乐有祖母,姑母还有锦囊护着。裴大人说的对,阿乐没做错什么,我就是忽然有些难过而已……”
郑乐熙越说声音越低,郑时画并没有听清最后那句话,阿乐就已经阖上眼睡了过去。她低下头,轻轻揩去侄女眼角那一滴泪。
夜深人静,郑时画满心怅然,明明都没有准备好,为何又要急着嫁娶?又为何要着急当爹娘?到头来,终究是苦了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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