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腿软。有人念佛。
有人急着发朋友圈。
配文:“劫后余生,感恩。”
配图:蓝天白云。
薄阽冷冷淡淡的,浑然不觉自己刚从地狱门口晃了一圈回来。
熟悉的港港味儿。熟悉的摩天大楼。熟悉的奢靡璀璨。
早高峰如期而至。深灰色的柏油路车水马龙。地铁站人迫人,一群失语的影子。赶着打卡,赶着活着。
薄阽不想浪费时间,随意挥了挥手,喊了声“的士。”
一辆标志性的红色Taxi“嘟”一声,利落刹停眼前。
司机是位地道老港仔阿伯,头发微白却眼神明亮,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Polo衫,袖口卷至小臂。
“去边度啊,靓仔?”
嗓门洪亮,港普混搭,字字带劲。
薄阽报了一个深水埗的老街区旧址。阿伯眉毛一挑,“嗱”一声挂挡,的士滑入车流,穿梭于弥敦道的霓虹光影间。
车窗外,唐楼与摩天大厦交错林立,招牌叠招牌,霓虹压霓虹,像极了被风吹不散的万国旗。
薄阽望着窗外,眼神放空,熟悉的旧景如老电影般倒带。
阿伯时不时透过后视镜瞄他一眼。
“你系旅游定探亲戚啊?”
薄阽回过神,淡淡扯扯唇角。
“唔系,我喺度出世。”
许久没讲粤语,舌头有点僵。可那股子地气,一点没丢。
的士正巧穿过红磡隧道口,左穿右插,绕过庙街的夜市摊档,一个漂移式刹车。
薄阽付车钱,阿伯却坚持找回一张叮叮车的旧车票作纪念。
“留低个念想,港岛唔系成日等你返嚟。但,佢记得你呢个仔。”
他朝阿伯点下头,丢了个“谢了”,人已闪下车。
闷闷的晨风扑面。身后是城,喧嚣不息,车流如血,奔涌不歇。
前方,是记忆深处的老路。黄黄的光,像港式ccd。照着记忆,一寸寸泛白。
街口枯树下的少年,四处张望。
老街一副破落样。巷道狭窄,两旁是斑驳的旧式骑楼,悬挂的招牌随风摇曳。
空气飘着茶餐厅的煎双蛋味、凉茶铺的苦香、不知谁家慢火熬药的香气,混成一股只有老港人才懂的“家味”。
烟火气浓浓的老街,有一家他常光顾的糖水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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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和白洛腻歪,她总眨着眼问。
“你小时候到底多野?”
他懒懒一笑,随口提了句糖水铺。
她插了一句。
“你下次回去时,能不能给我带一份。”
他当时没走心,只哑声应了句。
“行啊,小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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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人散了,冷了。
可他一回港岛,第一件事,不是看海。
是替远在天边的女孩,买一碗她永远不会知道他买过的糖水。
“阿兰糖水”窝于街尾,三张塑料桌撑着半条烟火气。
老板娘系着油渍围裙,手握铜勺,正搅动一锅翻滚的杨枝甘露。
热气腾腾,像城市最后一点人味。
天际的橘粉朝霞,勾人的美。
抬眼瞥见落拓的身影时,手一滞,勺子“当”一声,敲落锅边。
“你返嚟啦?以为你移民去咗火星,再唔返嚟!”
“差唔多。”
薄阽懒懒落座,唇角一扯,笑得漫不经心。
“火星边有你呢碗西米露咁好味。”
她哼一声,转身盛了一大碗。手一抖,多添双份芒果。
“识讲人话,赏你啦。”
望着桌面上晃悠悠的西米露,他压低了声,带着点央求意味。
“阿姐,我谂住……学煮呢碗糖水。”
老板娘手一僵,铜勺悬于半空,转头仔细打量他。
“学煮糖水?你以前连水煲唔煲开都唔知,而家点解突然想学?”
薄阽垂着头,指尖摩挲着塑料桌面上的纹路,声线平稳无欲。
“為咗一個人。”
“佢话过,都想试下港岛地道嘅糖水,但佢唔喺国内,所以我想学会咗做咗佢食。”
老板娘静了片刻,眼神从疑惑转为柔和,定定望着眼前从小看到大的少年。
曾经叼着吸管、一身校服撞入店铺喊“阿姐,照旧”的愣仔。
如今却一身冷气,眉目凶戾,眼底藏着一股不肯低头的狠劲。
“你真系为咗个女仔,甘大费周章?值得咩?”
“唔止系为咗佢。”
他抬眼,目光直刺,入了骨的偏执。
“亦都系为咗自己。呢碗糖水,唔单止系味道,系回忆,系执念,系我哋之间,始终未断嘅线。断咗,我就唔系我了。”
老板娘长长“哦”了一声,忽然笑了,笑意带着点欣赏,带着点唏嘘。
“好啦,既然你有心,我点会唔教?”
她将铜勺往锅边一磕,清脆一声响,似敲下承诺。
“但讲明,我唔会放水,错一步,整锅废。你要跟足我做,由头学起。”
“我愿意由头学起。”
衬衫袖口一卷,裸露骨节分明的手腕。薄阽落下的声线空冷。
“由洗西米开始。一步,都唔会走错。”
老铺的清晨多了一道忙碌的身影。
薄阽立于滚烫铁锅前,目光沉静。
锅中糖水翻滚,热浪扑面,他稳稳执勺,模仿着老板娘的动作。
搅拌,掌火,控温,试味,斟酌糖浆浓淡。
椰浆须调得香滑,却不腻口。
西米要煮得透心却不散,颗颗分明。
冰糖要溶得彻底,不留颗粒,不过稀。
每一步,他默记于心,不发一言,如修复一段被时间冲散的旧梦。
梦里,有少年奔走于放学路上,只为一碗糖水的执念。
老板娘倚着灶台,一边耐心指点,一边絮絮叨叨。
“仲记得唔记得?当年你每次放咗学,总会跑来我呢度饮碗糖水。”
“有一次我冇开张,你照住门上张纸条打电话畀我,话唔食到我煲嘅糖水,心口就空落落咁。”
薄阽默默不语,只低眸凝视着锅中翻滚的乳白糖水,热气氤氲,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今昔的边界。
仿佛一瞬,他看见一个背着书包、满头大汗的少年,急急敲响铁闸门,声音清亮。
“阿姐!糖水!”
少年不识离别苦,只道相逢是寻常。
待第一碗由他亲手熬成的西米露端上桌,晶莹剔透,椰香扑鼻。
老板娘轻舀一勺,慢品,闭眼,再睁眼,嘴角微扬,像老江湖看小辈出山。
“唔错,有八成似我嘅味道。余下两成,唔系技巧,系时间同心意,要慢慢养,先补得返。”
薄阽舀了一勺,送入口中。甜而不腻,温润入喉。
“阿姐,我要走咗啦,以后得閒再嚟睇你。”
她眸底泛着湿润,藏了满腔舍不得,却只柔柔应道。
“好,我記住咗,你可千祈唔好呃我呀。”
一句“唔好呃我”,是牵挂,是约定,是老铺烟火,最重的承诺。
少年转身离去,背影沉默,却带着重量。
这张不怎么重要,可看可不看。尤其是粤语部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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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Old Fashion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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