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珣缓了缓,把嘴里的布条扯开一些,道:“嘴里。”
周忌正微微踮脚,闻言,把支撑在木床上的手移开,改用腿靠着平衡身体,闲出的那只手往尸体的嘴里划拉,道:“一点泥土沙石,没舌头。”
“手。”
白布彻底掀开,周忌从那尸体的头开始看起,目光一点一点往下滑,这才拿起其中一只手,道:“手指弯曲,内扣,指甲缝里有泥。”
他抬起脚往床上架,身体尽量靠到尸体面上,一手顾忌着温珣的眼睛,一手把尸体的另一只手拿过来,“左手虚张,带血。”
温珣又说了几处,周忌一一翻开,待全部看过了,把女尸整理好,盖上布,这才把蒙眼睛的那只手拿下。
温珣清了清喉咙,把布复盖上嘴,猫着腰往院子外走,到了墙边,这回他也不矫情了,脚下垫上周忌的背,直接翻墙跳出去。
瑶章早已候在街头的马车里,见到他俩,埋怨道:“你们怎的这般迟,磨磨蹭蹭在做甚?”
“又找到一具尸体,和我那晚看见的面貌相不离。”温珣进了马车,吸吸鼻子,感觉自己身上还带着那股死亡后的味道,仔细一闻,又察觉不到。
“那刚才那个是错的?”
温珣点点头,见瑶章还要折回去看,阻止道:“怪吓人的,你看了会做恶梦。”
瑶章娇笑一声,凤眼粼粼,“你是没见过我的威武将军把人生生撕开的样子,可比那些个死人样好看太多了。”
好奇心驱使下,她让温珣好生在马车里待着,自己让周忌带着又去看了一遍,回来后咂咂嘴,道:“这还算有几分意思。”
温珣觉得还是不要说话比较好。
瑶章好不容易出来了,不玩上一天怎么够,此刻正在兴头上,吩咐马车驾到街上。
从朱雀街往东,皆是巷坊民宅和妓馆,往西走,过龙津桥南去,是国子监,保真宫和奉灵园。之后是横街,药铺繁多。沿路往南去大街,又观明丽殿,五岳观,再过南熏门里街,近东则是迎祥池,夹岸垂杨,池上已然结冰,不少孩童在上面嬉戏游玩。
池边商铺林立,李家香铺,张家酒楼,车家炭粮,曹婆婆素饼,熟羊肉脯……瑶章眼里一喜,跳下马车,进了街边一家金银首饰铺子。
不论多显贵,姑娘家还是免不了喜欢这些头面首饰。温珣随她下了马车,周忌在他们身后,帮忙拎东西。
瑶章把一整条街都搜刮了个遍,什么都想试试,温珣走着走着,体力就有些跟不上了,坐在一家混沌摊边的矮凳歇脚。
周忌手里拎着满满当当的东西孤寂地站在那里,温珣张嘴想叫人过来,看到他的眼睛正往街边的一处死盯。
温珣循着目光看去,原来是一家泥人摊子。几个娃娃趴在摊子边上,围得水泄不通,一个佝偻老翁眯着眼睛,手一点都不含糊,单只一会儿,彩泥在他手上变成一个栩栩如生的小人。
娃娃们欢呼一声,其中一个骄傲地接过与他有九成相似的泥人,在一众孩子的艳羡中带走它。
周忌正盯着那处看,冷不防那些娃娃中间出现一个高个子,完完全全挡住了他的视线。没过一会儿,温珣转身,手上拿了三个泥人。
一个泥人是瑶章的模样,因着人不在眼前,脸有些失真;另外一个是裹着大氅的人,眉尾缀着一点红豆痣;边上的人最小,孩子模样,板着一张脸,一丝不苟。
瑶章从对面的香粉铺子出来,把东西丢给周忌,见到温珣手里的三个泥人,嗔怪道:“你之前还说是自个儿捏的,我还纳闷你哪有这般巧手,原来又是诳我。”
“偏你傻傻的就爱信。”他笑道,把塑着她脸的泥人递过去,“还要么?”
瑶章嘴上嫌弃:“我已有了,这小玩意儿有甚好的,要那般多。”说着,她恶狠狠地把泥人从他手里抢走,嘴角翘起,蹦跳着往下一家铺子逛去。
温珣无奈摇头,转手把剩下的两个泥人放在她买的东西上。
周忌两只手捧着各样食盒纸袋,见两人都往前走了,曲起膝盖架着东西,腾出一只手飞快把两个泥人揣进衣襟内兜里。末了,他心虚地看了眼前方温肃消瘦的背影,见他完全没往后边瞧,松了口气,连忙追上去。
还未跟上,温珣就听见瑶章在铺子里激动的叫骂声,似乎发生了什么事。他抬头,发现这是一家制衣铺子,一位姑娘头戴帷帽,身后的婢女拿着一匹绯红色缎布,瑶章的手硬攀上布的一头,正与那个姑娘对峙。
“珣哥哥,你过来,这个女人好不要脸,竟然敢抢我看上的布。”
那个姑娘看见温珣,冷哼道:“你是这小子的主子?既如此,那就好好管管你下人,明明是个男人,还跟姑娘家似的喜欢红布。”
“我是男是女与你何干,你放不放手?不放我灭了你全族!”
“好大的口气。”帷帽垂下的白色薄纱轻晃,也加入了拉扯,两人对一人,一下子把布扯了过去,那姑娘得意道:“如今这布便就算是我的了,你们主仆能奈我何?”
身后的丫鬟轻蔑地看了瑶章一眼,叫道:“老板,结账。”
“姑娘,慢着。”那两人不当真,温珣可要当真,连忙阻止她,“这布颜色黯淡,会衬得姑娘肤色更黄,不如选边上相似纹饰的酡颜布料,清丽娴雅,更适合姑娘。”
“本小姐先拿到手的布,凭什么要让给你们?就算那匹布适合我,我也要把这匹布一同买下。”说着又跟瑶章呛起来。
“掌柜的,你可还有那种布?”温珣捂着耳朵躲到一边问。
掌柜的苦笑,“要有早拿出来了,这颜色花样新颖,只剩这一匹了。”
温珣叹了口气,招来周忌,“你去别家布料铺子瞧瞧可有的卖。”
“公子,这是我们如意布庄的大小姐新研究出的样式,只此一家。”
温珣头疼不已,对那帷帽姑娘好声好气道:“我们出双倍价钱买这匹布,多的银两予你吃小点消消气,如何?五倍?十倍?”见她不肯点头,他干脆把银两丢给掌柜的,“二十倍,掌柜的,我买那匹布。”
那姑娘把银两也抛给掌柜的,“三十倍,今儿个本小姐这匹布是要定了!”
“瞧瞧,真是好大的口气,有本事你把家人的名号报上来听听,看看是哪里来的野山鸡,连我都识不得了。”瑶章气势汹汹地瞪着对面的人,要不是有温珣拦着,人早扑过去了。
“瑶章,咱们是来闲逛的,别坏了自个儿的兴致,一匹布而已,你难道还会缺?”温珣知她是蛮横惯了,什么都想抢,并不是真心喜欢那布。他这边在劝人,怒火还未浇下去,对面小姐上下打量了一遭温珣,语气要多轻蔑有多轻蔑。
“你家主子是皇亲贵胄还是铁券国公,本小姐非得识得他家一个小小下人,说出去我还嫌丢面。”那姑娘不客气道,“方才闻你唤他‘珣哥哥’,这京城还真是甚事都能发生,一个有模有样的公子竟是个兔儿爷,跟一个下人拉拉扯扯不清不楚,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也不嫌臊得慌。”
温珣心里顿时不是滋味。
前世他和周戢在朝中莽头莽脑,动作太多招到各方的嫉恨,也引起了明德帝的猜疑。万般无奈之下,他主动在御前说出自己是断袖,心慕五皇子,明德帝为了从根本抹杀周戢即位的可能,干脆直接把他赐婚给周戢。当初逼急了说出那种话,不可否认有他自己的私心,但刚成亲时那些明里暗里指着脊梁骨的唾骂和嘲笑,到底还是成为心里的伤。
无论怎样,被逼着娶一个男人,周戢也承受着各方辱骂,甚至因为毫无背景和靠山,在他面前说得更难听。当初自己年少轻狂,思虑不周,周戢怨他也是应该的。
他心神不宁,手下一顿,瑶章直接甩开他的手,气得掀翻那姑娘的帷帽,连带着撕扯下一缕沾血的头发,正在主仆两人还在惊慌大叫的时候,两个巴掌一人一个直接招呼过去,“不长眼的东西,好好瞧瞧本宫是谁,以为戴个帷帽就敢随口骂人了?”
温珣揉揉脑门,书生遇上不讲理的,有理也说不清,他娘跟这两人比起来,简直小巫见大巫。
他拦着还想扇人巴掌的三公主,温言细语地继续劝。那小姐捂着脸又哭又叫,身后的丫鬟凶神恶煞地扑过来,温珣连忙挡在瑶章身前,曲起手臂遮挡她的手,那丫鬟泼妇一般胡乱拍打两下,尖锐的指甲眼看就要招呼到他脸上,眼前又出现一个小个子身影,手腕一扭,脚往那丫鬟的膝盖处踹过去,顿时把丫鬟踹倒在地上嗷嗷大叫。
周忌本在柜台边和旁人一样围着看热闹,一见有人要伤温珣,立刻动手。
“丧货,踹的好。”瑶章在那大笑,还要去踹一边哀嚎的姑娘,温珣见场面越来越乱,也顾不得男女之防了,连拖带拽把人从铺子里拖走。
“珣哥哥,我还未打够呢!”
“再打下去你该吃亏了,若是让别人知道你身份,你这名声可就扬出去了,到时候你还想出宫,我都帮不了你。”
瑶章不满道,“可是,明明是那女的故意的,我都说了要买那布,她非得把手伸过去,那样不长眼的人,就该把眼珠子挖下来喂狗,把手剁下来喂猪。”
温珣筋疲力尽,他也劝不动了。
天色不早,他带瑶章二人去醉安楼用晚饭,今日大年初八,是众星下界之日,民间多放生祈福,晚间在家里的灶台、锅台、案头、门槛等处放上一盏“金灯”,避除不祥,京城人还多兴一样,那就是在宣江畔放河灯。
城东的江畔早就聚集了男女老少,深冬时节,水流缓缓,百姓们往各式栩栩如生的动物河灯里点上蜡烛,带上新年的愿望,虔诚地放进水里,随着江水流向远方。
瑶章有样学样,也在街边买了一只张牙舞爪的蟹灯,在里边的红色纸条上写了字,兴冲冲地挤进人群里。
周忌的目光正随远方金色朦胧的河灯烛光放空,手上蓦地多了一样东西。抬眼,温珣手里也拿了同种样式的锦鲤河灯,正低头摆弄里面的小纸条。
“年后,你去中州武学罢。”良久,他给河灯点上蜡烛,这才开口,“宁微为人狂肆,在军事上却有独到的见地,是天生的将才。”说完,也不待他同意还是拒绝,去了江岸边。
周忌摆弄手里的河灯,不知在想什么。
温珣好容易找到个位子,心中默念纸条上的内容,双手捧着河灯,轻柔地把它放在水面。
同样红艳的锦鲤河灯紧挨着他的放入水里,周忌蹲在他身边,两人看着那两盏依偎在一起的河灯随着水流逐渐飘远,散开,又在波流的拍打摇晃中逐渐撞在一起,难舍难分。
“为什么?”
温珣不语。
周忌又问了一遍,“为什么你要帮我?”他目光灼灼,执拗地想要一个答案。
温珣叹了一口气,“我不是帮你,而是在帮天下人。”
千万盏星火,背后是千万个祈愿的百姓,他们低微的愿望在这洪流里挣扎求生,但随着波流渐远,能流向天边至远处的,依旧寥寥。
“这天下,亟待一位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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