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瓦下挑飞的檐角缀着铜铃,在春风细雨中铃铃作响。
温珣踏着石阶往上,走到山顶,敲响了小屋的门。一个小丫鬟打开门,见是他,帮他收了伞放在角落。
屋里的炭火从早烧到晚,把屋里的空气都染得暖黄,靠近窗边放着一张小榻,一位姑娘正裹着厚厚的大氅绒裘,歪靠在一侧连连咳嗽起来。
一蓑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山色有无中。
这是温珣曾在见到她时,脑海里瞬间闪过的画面。
“栾姑娘。”
栾知许好不容易缓了一些,点点榻侧的小方凳,问:“今日带了甚?”
温珣坐下,把一些杂谈并着医术递给她。
早有丫鬟搬来一张小桌,放在榻侧和他面前,把小炉上的滚烫的热水冲进天青茶杯里,暖热了之后倒尽水,拿了兰花松叶冲了一杯茶。
“我这病是好不得的了,看尽医书也枉然。”栾知许把医书丢回给他。
“你若嫌它烦,不爱琢磨,在下倒是有兴趣,前段时间捉着太医院的院正问了好几回,对把脉针灸之术小有领会。”说着拿出一排银针。
栾知许嘴角衔着冷嘲,“我不要钱也不惜命,倒是很好的练手对象。”
“在下怎会如此摧花?”温珣讶道,“这是给你瞧着的,在下学到了点东西,不能拿出去显摆丢人,总能在这搏姑娘一笑吧。”
栾知许唇角微弯,“说说看。”
温珣把脑后的长发撩到前边,耳垂平行的脖颈处,指着道:“此为凤池穴,再往下,这里,是风门穴,冬春交替,姑娘体弱,易染风寒,若在此处施针,或者按压,可治手脚冰凉之症,若得风寒,手阳明大肠经有效。”他伸出手臂,从手指顺延至头部,一一介绍穴位。
栾知许细长圆润的指尖捻起杯子,喝了口热茶,道:“你倒是有心,可对我于事无补。”
“有用无用,皆在自身,既然还活着,那便让自己好过些。”
“好过歹过,都是多捱一天,并无二别。反倒与竹风闲月作伴,能少几分世俗的纷扰。”又咳了两声,问:“上次说书先生说的吊尸案,你可往下听了?”
“听到真相了。”
“哦?说来听听。”
“一个俗套的故事罢了。”温珣双手环着杯子厚厚的杯壁,娓娓道来,“大富人家的主母听说他家老爷养了外室,这还了得,连夜带着一帮子嬷嬷护院去富人私买的宅子找人,果然找到那位国色天香的外室。
“主母心里气愤至极,便把那位外室凌虐了一通,听闻她歌声好听,切了她舌头,又踢又踹,像个疯婆子,把气都撒完了,警告了一番,这才扬长而去。
“这一幕恰好被大富人死对头手下见到了,他也是听其他同僚提起,最近大富人养了个外室,便想夜里偷来瞧瞧,若许以重金,买通了她,从中得知一些重要动向或破绽,那就是立功一件,于是主动请求前来探查。
“他不知道大富人的夫人做了甚,只听到屋里摔东西的声音,便想如今这外室遭这一闹,没准更好开口,于是潜进外室的屋里。没曾想黑灯瞎火,见到的是一个披头散发满嘴喷血之人,吓破胆的人用力一推,那外室后脑撞了柱子。待他回过神,人已经死了。
“那手下彻底慌了,这可是要砍头的罪名。于是他连夜在私宅院子里挖了个坑,把尸体埋了下去。
“死对头问他手下事情办得如何,手下吓得破了胆,把事情都抖出来。死对头的一个门客提议死了更好,可借这尸体一用。大富人的夫人与那手下不过是前后脚进门,若是说夫人失手虐杀了外室,那也说得过去。
“于是,他们在第二天晚上把尸体挖出来,偷偷运到一间宅子里,放在冰室里,只待时机成熟,便把这尸体之事抖出来。那手下因着这件事已经几夜没睡好觉,便在她张大的嘴里塞了铜钱以求镇邪。原本他脖子上挂的白玉珠被外室扯了攥在手里,反倒没加细看,从而暴露了身份。”
栾知许低叹一声,“机关算尽,到底还是得到了报应。那外室也有过,有手有脚,如花佳龄,嫁个老实人家,就不会惨遭这等横祸,非要做出这等让人不齿之事,”
温珣低眉看茶杯里沉浮飘摇的花叶,“她已成一具尸骨,好与坏,都只存在各人的口齿笑谈中。用不着多久,谁也记不得了。”
寺庙檐角的几个铜铃随风轻轻作响,清脆悦耳,似在唱一支双人安魂曲。
————
虞文生脚下生风,还未进内院,外头进来一个小厮,说是麟州徐家人上门求见。
不怒自威的脸上闪过一抹思虑,这才想起来,正是他新招的门生,徐勉家的人。
心里已经对这事有了底。
让徐家人找过来的原因无他,京城徐家的几个亲戚已经有一段时间未看到徐勉的影子了。
对于虞文生而言,少了一个门客,不是甚大事,他难道还要记着手底下每个人的动向不成。不过,对于徐家而言,他可是一棵捧在手心里的独苗苗,如今人不知去向,自然找来。
于是,两家人关起门争辩一通。
徐家最大的老祖宗,还未在虞家这头争论出个一二三,家里人已经来报,他们找到徐勉了。
一具徐勉的尸体。
在城北的宣江上飘到城南,直到下午京兆府的人才把尸体打捞上来,已经水肿得不成样子,脚踝处绑着一根断了的绳索。
根据尸检情况可知,发现这是在虐杀之后,才缚石抛江沉尸的。
京兆尹犯了难。
若说是溺水自杀,那就甚事未有。但这是他杀,这可就有的说了。
围观的百姓都看得一清二楚,尸体上的种种伤口,无一不表明这人曾经在大理寺待过。原因无他,大理寺的刑具就是如此独一无二,经历一次伤口能铭记一辈子。其他致死原因?还真没找到。
这可让人犯了愁,如今很有可能是朝廷命官直接杀了人,江岸边这么多双眼睛瞧着,况且还不知是谁,对尸体伤口状况了如指掌,在那里大声谈论,说得头头是道,与仵作勘验的结果分毫不差。
这委实难堵悠悠众口。
第二天,徐家人团团堵住了京兆府,非要问出个结果才肯走。他们这一闹,事情宣扬得越来越大,关于徐勉之死,众说纷纭,不知不觉,城里风向又扯到了早已结案的南熏门吊尸案头上,说徐勉才是那个杀人凶手。
徐家人可不答应,御史夫人已经认罪伏法暂且不提,徐勉平白在大理寺受尽折磨,最终熬不过刑,便想把人毁尸灭迹,投尸入江,大理寺草菅人命枉为父母官,告到御前他们都有理。
胡谅鬓角的白发都多了几根,从前闹出人命,有刘业兜着,有明德帝的睁只眼闭只眼,甚事都没有。而这回他没让手下把人打死,反倒被泼了一身脏水,他想说理都没地去说。
直到偷偷去了两趟萧府,送了两拨礼,欠了好大人情,他这才放下了心。
萧乾到圣前为胡谅开了口,刚好迎合了明德帝的心思。他本就打算重拿轻放,最后依了中书令的意思,停了胡谅的职,打算待风波过后再定。
还未至午时,太后身边的人传话,说想请明德帝过去一同用膳。
草长莺飞,雷雨一停,天气闷湿,万物生发,冬衫换作春裳,太后在仪华殿前的小花园里摆下小宴。
太后是明德帝的生母,先帝时外戚无用,只有母子俩在深宫互相倚靠,苦苦挣扎,不知历经多少风险波折,才有了如今的尊荣。许是年轻时杀孽太多,入主仪华殿后,十几年来她深居简出,一心礼佛,不问世事。只有瑶章时常在她膝前笑闹生欢,才让冷清的宫殿添了些许人气。
“母后,近来身子可还爽利?”明德帝扶她坐下,关心问。
太后叹了一口气,“好几日未曾睡安稳了。”
明德帝心里明了,八成是有事了。
太后没有说事,反倒问他:“最近前朝可有发生甚大事?”
“并无大事,还是一堆小打小闹,都过去了。”
太后保养白净的脸上浮起一丝思虑,“上回寿宴,珣儿送的观音像甚好,哀家一直放在西厅小庵堂里供着。”她何等宝物未瞧过,只是明德帝一向不喜她礼佛,这回听温珣不经意提起这佛像是他向明德帝要来的,寻常念经时见到那白玉观音像,也算是为明德帝祈福。
“那是西海送来的,玉质通透无杂色,其色油糯,手感温润,儿子见玉不错,当个摆件在御书房的多宝格里。”明德帝笑道,“库房里尽去挑,他倒是记着母后礼佛,甚也不要,就要那物,这花如今可献到母后的心坎里了?”
太后一听,眉头更蹙,手上的青玉念珠转得更快了。
“母后?”明德帝面色也凝重起来。
“前朝凶险,你莫诳母后,当真甚事也无?”
若不是因为太后常年不问外事,更不管闲事,明德帝都要以为她受他人之托,把手伸到前朝来了。
想了想,还是道:“这两天闹得多的,只有南熏门吊尸案的真凶是谁这个事儿。”他知太后如今笃信那些鬼神之说,只挑个大概讲了讲。
太后闻罢,眼里闪过一丝漠然,“既如此,一个大理寺卿,舍了他也无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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