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听书去。”温珣一脸沮丧地钻进马车里,吩咐外头赶车,车夫还没甩鞭子,原先待的那条巷子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瘦小的黑影从排排衣裳晾晒处闪现出来,眼也不眨地翻倒身后斜靠墙的木板。脚尖一踏木桶,整个身子飞起,轻巧地越过障碍。斜里小巷突然杀过来两人,小孩猝不及防被抓到手臂,恶狠狠地踩下那男人脚趾,趁他哀嚎时一拳头毫不犹豫揍向他的脸,往外一推,把人刚好他挡在身后人去路上。
那小孩也没想到,躲过了重重障碍,小巷尽头竟然堵着一辆马车,脚下不由顿了一下。
“上车。”温珣没多废话,直接道。
眼见小孩身后的人就要追到,温珣把车外车夫旁边坐着的小厮踹下去,“该是你这身腱子肉起作用的时候了。”
十三四岁的人跟着温珣养尊处优,哪里见过这阵仗,皱着一张娃娃脸急忙把人拉上马车,嘴里惊叫道:“快走,快走!”
眼看那些难民还要追赶马车,小厮急叫道:“反了天你们,没看到这是安国公府的马车吗?损了一根钉你们全都不要命了。”
许是这声威胁起作用了,后面跟着的人越来越慢,最后消失在攒动的百姓里。
马车上,小孩神情得意地看着那些人消失在眼里,这才缩回头,回想起方才在车窗口瞧见的人脸,他眼睛不住地往摇晃的帘子里瞄。
那时紧急,看得不是很真切,只觉得是天上的神仙下了凡,把他从苦难中解救出来。
“我要去当仙童吗?”他小心翼翼地问身旁的小厮。
小厮还未开口,背后却传来一声低笑。一双玉竹般白嫩细长的手伸出来,将褐色绣花的车帘撩开,青豆色的长衫绣着同色松枝暗纹,领口嵌着白色薄绒。他神态微倦地靠在马车内壁和软垫上,发丝随着马车轻晃,月牙眼微弯,几无血色的唇角含笑,左眉眉尾的红痣更显风流多情。
“你这模样倒是水灵,可是女儿家?”小几上的铜炉冒出一缕青烟,松香的幽雅若有似无地飘来,倒真有几分仙家的味道。
那小孩顿时觉得自己身上不冷了。
他通红了脸,低声道:“不是女儿家仙人不收吗?”
“这个嘛……”府里何处还缺小厮来着?
他怕对方反悔,急声道:“我是女的。”
“那好办了。”温珣俊眉一挑,“且待长大了,当我的暖床人。”
小孩的脸更红了,恨不得把头低到单薄的衣衫里不敢看他。
温珣笑开了,这小孩还挺逗。
“小小年纪,知道暖床人是何意么?”
“晓、晓得。”他声如蚊蚋,“小的走南闯北和父亲杂耍卖艺过,也曾入了戏班,随师父开嗓高唱了几句,知晓这意思。”
“是个苦人家的孩子。”温珣低叹一声,“既如此,还是养在国公府吧,别往他处去了。”
小孩以为他要被丢在国公府,忙道:“可以跟在仙人左右么,小的哪也不想去。”
“呆子。”一旁小厮不客气地拍下他的后脑勺,“要叫少爷,戏文瞧多了吧,哪来的仙家仙童。”
小孩抠着马车座下的木板孔,抬眼偷偷瞧了马车里的人,旋即又垂下眼,道:“是,少爷。”
等到了国公府,温珣让小厮把人带下去梳洗,找下人一打听才知道,宁微在府里坐了大半日,等到日落西山这才回去。
温珣暗恼都是自己这张嘴惹的祸。武举作弊一案牵扯甚大,文儒萧党发狠起来,真不是那些大老粗能抗衡的。前世虞党因着另一桩冤案,果断把宁将军舍了去顶罪,让宁家父子流放鲜有人烟的禹州,这辈子因着武举,虞文生又做了同样的事情。
果然人的想法都是不会变的,哪个老实人最好欺负,就只欺负那个老实人。殊不知宁将军好欺,他儿子宁微可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狼。
温珣就着茶烟,两眼放空,心想着那桩冤案是不是差不多时被他们捅出来了,到时候虞将军该找谁当替死鬼。
不过这些都不关他的事,温珣该吃吃,该喝喝,闲了无事就在酒楼茶馆听说书,或是去醉灯楼找白蝶几个姑娘喝茶,某天在府里碰见个小孩,吃了一惊。
“温二少爷安,小的伤已经养好,什么时候来您身边伺候?”
“咱们府里何时有这般小的丫鬟了?”他问身旁的小厮。
“少爷,这不是你前几日收留的人么?”
温珣这才想起来,洗净铅华之后,细看之下,那丫头倒是有几分清丽,头发拿一根带子随意绑着,干净清爽,一双杏仁眼静若无人,动若赴的,清澈分明,长大了定然是个小美人。
“你叫何名?”
“期生。”
“期笙?仙人吹笙期子来,碧桃花下应相待。可惜此处不见桃花,只有落魄冬景,与酸腐书生一个,恭迎姑娘。”
期生没听懂,但不妨碍他知晓这是在奉承自己,被珍视的感觉让他心里泛甜,同时又慌乱得不知如何应付。
“不过,”温珣为难道,“我身边一向都是小厮,哪能让姑娘伺候我一个大男人。”
“小的是男的。”他忙澄清。
温珣笑开了,“为了留在我身边伺候,也难为你说出这样的话来。这样,你换成小厮装扮,平日里在我身边研墨端茶便好,赶巧我身边有一个小厮归家养病去了。”
期生忙不迭行礼拜谢,“多谢少爷,小的一定好好干。”
正说着,一侍从过来,说是宁府的小姐找。
温珣叹了口气,提步出去见她。
宁小小在温夫人院子里紧张地踱步,见温珣出现,连忙拱手拜礼,“温公子可算来见我了。”
不待他开口,宁小小急道:“前些日子家父遭人陷害入狱,哥哥一口咬定是公子陷害的,几次来府上造事,小小为家兄道歉,还请公子原谅。”
“姑娘不必如此,我从未在意。”他虚扶起她。
宁小小眼眶发红,几欲泫泪,“如今哥哥与父亲一同入狱,不知生死,家母悲极,卧病在床。公子常伴圣驾,颇得圣眷,小小实在无法,还请公子救命。”说着跪了下去。
温珣忙阻止她,叹道:“非我相害,更非我不帮,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温某人微言轻,没有那么大的能耐。”
这是实话,他一个还未入朝当官的公子哥儿,哪来那么大的能耐去左右整个朝廷的政局。
不过就是,在托白蝶姑娘怂恿御史大夫之时,探听到对方也有此想法后,往这滚滚洪流中,投入一颗自己的小石子。
“公子当真要像他人一样,袖手旁观?”宁小小绝望地看着他。
“宁姑娘实在是为难在下。”温珣实在见不得女儿家落泪,细细为她拭去眼角凝出的泪珠,看看左右,小声为她分析其中暗箭。
“如今朝中大体分为两派,二皇子身后站着的皇后是萧家出身,她父亲萧乾为右相中书令十余年,深得陛下荣宠,手握‘衡文大权’,牢牢把控科举乃至选官,利用门生故旧,在朝中广树党羽,朝野上下勾结一片,对异己肆意打击揉捏,你可见过谁敢说句话?
“而你父亲,站的是虞将军一派,虞将军的女儿想必你也知晓,是生下七皇子的德贵妃。虞派多是行伍出身,朝中根基尚浅,敏觉不够。这次萧党发难,打得虞党措手不及,你父亲就算在武举一事上甚也未做,也只能沦为牺牲品。这是两党之争,更甚者,是二皇子和七皇子今后谁能笑到最后的夺嫡之争,没有你父亲,还会有其他人沦为阶下囚。”
宁小小愣了,她委实没想到其中利害关系。
“且陛下自己也有他的考量。如今边关战事已定,这些将领手握大小兵权装傻充愣,谁心中能顺气,不借机夺权,还待何时。”
“那、那如何是好。”
“为今之计,只有先让你父兄认罪。”
“不行!”宁小小想也不想地拒绝。
温珣哀叫道:“傻丫头,你听我细细与你说。”
二人商议近一个时辰,宁小小这才与温珣拜别,温夫人送她出门后,拉着温珣的手就往屋里走。
“跟娘说实话,你俩是不是有意?”温夫人磕着瓜子揶揄道,“娘方才趴在墙头都看见了,你俩坐在石桌边头抵着头说悄悄话呢。”
温珣尴尬地咳嗽一声,神色扭捏,不知该如何接话。一旁的温玦把茶杯往桌上一放,端着长兄如父的样子,“面相粗犷,言行粗鄙,无男女大防,不知羞耻。”
“哥,你怎能如此看待她,她是个好姑娘,我知晓。”温珣急道,“她是因家里的事,这才舍了面子来找我的。”
“她家如今惹得一身腥,你少沾。”温玦淡淡道。
温夫人可惜道:“宁小姐身材健硕,腰盘大,一看就是好生养的样子,要是娶进门,准能生十个八个大胖小子。”
“娘,你歇了这份心吧。” 温珣道,垂下眼,小声呢喃,“有没有孩子还是个事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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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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