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迷糊,就到了隔天早上。
破天荒,老嬷嬷没有叫她早起。
颜符伸了伸懒腰,走出房门外,已有丫鬟备了热水青盐,“三小姐。”
颜符接了擦脸,“二姐姐呢,还没有醒?”
丫鬟道,“早就出去了。”
颜符喉中一紧,“什么时候?”
“是和夫人一起出去的。”
她听到是和夫人出去,才放心下来,走到树下,摘了三片树叶,碾碎了洒在地上。
“三小姐,你在做什么?”
“没什么。”
她总是这样奇怪,院中服侍的下人也不再多言了。
听得她问,“二姐姐和夫人去了哪里?”
“好像是说……神恩街有早集,故此带二小姐去游玩。”
“确定是神恩街?”
“奴婢是听见她们这样说的,二小姐还说叫我们不要吵醒你,回来给你带好玩的。”
她以为颜符是顾着玩,生气夫人不肯带她一起出去,心中还可怜这个三小姐总被夫人和相国大人冷落。
“替我备马。”
“三小姐,你此时去,也赶不上了。神恩街在临县,她们早走了一个时辰了。”
“叫你备马,你是聋子?”
“这……是,奴婢这就去叫人备马。”
五月的天,孩童的脸。
出门是个大晴天,刚到宜阳便开始落雨。
母亲咳嗽了几声,“雨越下越大,我们便寻一处茶馆暂时歇脚。”
颜玦道好,下了马车,抬头见这家茶馆外,青白的幡子上写着“茶”,雨大,风也大,所以才能将湿透了的幡吹拂起来。
许是下了雨,茶馆里生意并不好。
茶博士走上前来,擦了擦干净的桌子,“二位贵客,上壶茶?”
“可有雀舌?”
“有,不过是去年的旧茶,夫人还要么?”
“既然来了,新旧总得一品。”
“是,小人这就去沏茶。”
外面雨下得大,大珠小珠倾落。
颜玦捧着脸看雨,如果妹妹在就好了,这样的雨景,品茶,和她再说说闲话,真是美妙,下这么大的雨,不知道今日集市还开不开,若是不开,就白来了,不知道母亲为何非要赶这趟热闹。
“你可知母亲今日带你来宜阳,是为何?”
颜玦道,“不是赶集会么?宜阳的红绸集,远近闻名,但母亲不是不爱凑热闹么?”
“虽是如此,今日这热闹,是非要亲自前来不可。”
“母亲要去拜哪位神佛?”
“并非为拜神而来。”
“那是为何?”
“为了……见一位故人。”
“故人何在?”
“不过旧土一捧。我亲手杀了她。”
颜玦吃惊,“是仇人?”
“不,是朋友。”
“朋友?”
“小玦喜欢听故事,是不是?”
颜玦点点头。
萧离泽让人把火盆靠近些,“雨中有湿气,我女儿受不得寒。”
伙计便加了炭火,挪到母女桌下。
她指着自己的脸,道,“这里,有一道疤,你看得见么?”
颜玦凑近了道,“已经很浅了。”
小时候她问母亲,为何她脸上有这道伤痕,母亲只是闭口不言。
现在却主动告诉她。
颜玦握住母亲的手,“不管有没有这疤,母亲在我心中,都是一等一的大美人,天下除了皇后娘娘的凤仪,再无人比得过母亲。”
她久久地看着颜玦,目光中有一层薄泪,为什么上天要如此折磨她,数年前折磨她,到了今日,仍旧是不放过她。
罢了罢了,既是如此,就快刀斩乱麻。
“我年少时候,并无脸上伤痕。新婚之前,颜裴待我百般温柔眷恋,当时我只有十七岁。皇后娘娘是我阿姐,原本我还有几个兄长,但不幸身亡。你的几个舅舅,是外祖父后来收养的义子,故此只有皇后娘娘与我是骨血相连。她最珍重的手足也只有我一人。既有尊荣,也有夫君的爱护,顺风顺水,多年来不知人间疾苦。”
颜玦见她面容悲伤,忍不住也心痛,“后来是不是发生了不好的事?”
“哪有人会永远没有忧愁?”
世人皆是如此,就算是再痛快再尊贵的人,也免不了不如意。
“我的忧愁全都来自一个卫国歌姬。”
“卫国?母亲去过卫国?”
“即便我不去,我此生大敌也已来到了大启。”
她指着门户外,“宜阳从前有一个歌舞坊仙乐坊,是洛阳盛名最旺的歌舞坊,里面的歌姬宛如神女。”
“为何我从未听说过?”
“早在你出生之前,仙乐坊已被毁掉。”
“官府封了?”
“仙乐坊中不少歌姬女奴,是卫国奴隶或边关俘虏,启卫交界,掳来的卫国人。卫女美貌,能歌善舞,仙乐坊买了不少此类女奴,调教她们。”
颜玦总觉得母亲咬紧了后牙在叙述这些往事,“若母亲不快,就把这些过去发生的,都给忘了吧。”
“忘?我如何能忘?那贱人毁了我的脸!裴郎一度不愿再回家见我。”
颜玦吓得捂住了嘴,“是什么人如此恶毒?”
“自然是仙乐坊的一个奴隶,最卑劣,无耻的奴隶。”
说到这里,她轻笑一声,似在嘲笑,“罢了,这都是多年前的旧事,还提给你听做什么。”
颜玦知道母亲心里头不快,伏在她肩头道,“若我见了那坏女人,我要替母亲好好教训她。”
“如何教训她?”萧离泽瞥了瞥她,冷笑道。
眼中的笑不达眼底,浅薄不已。
“我先打她一顿,问她,你为何要这般狠厉,难道就因为嫉恨我母亲身份尊贵?然后我再饿她三天,饿得她生不如死。”
“就这般?”
“之后就……就……”颜玦吞吞吐吐,她心中良善,不愿说出那些脏话来。
“不毁了她的脸?”
“若是要公平,自然也得如此了。”颜玦道。
萧离泽道,“毁了她的脸,再断了她的手脚,之后,再拔了她的舌头,你说好不好?”
颜玦从未从母亲口中听过这些话,吓得瑟瑟发抖,答应道,“毁了她的脸便是,若她没有害母亲性命,母亲……断了她手脚,又……拔她舌头,实在有些……残忍了。”
她哈哈大笑,笑得眼泪几乎要出来,一边笑,一边拍着桌子,茶馆除了府中内侍和丫鬟,还有两个伙计,并无其他人,他们看着母亲,并未有一人脸上露出疑惑或者惊讶。
颜玦看了看,母亲今日带出来的侍卫,都有些面生。
待萧离泽笑罢,她叫颜玦靠近些,颜玦便蹲在母亲身侧,靠着她的膝盖,仰头看着母亲,“怎么了,母亲?”
萧离泽的手指停在她脸颊的酒窝上,颜玦只有一边的酒窝,笑起来才明显,此时不笑,隐隐约约看不清楚,“为何我今日才发觉。”
“发觉什么,母亲?”
她天真地仰着头问母亲。
一句话尚未说完,一股热风便直朝侧脸而来,指向她的一侧眼睛。
她万万没有想到母亲会持着炭盆里拨弄炭火的钩子朝她的脸烫,一个人为何会防备自己的母亲呢?尤其是疼爱了她十多年的母亲。
前十几年,如珠如宝,捧在手中。
钩子一头有一片叶脉形状的铜片。
呲——
十四岁的少女娇嫩的肌肤被灼热的铜片烫穿血肉,幸而她微一偏头,才避开她的那只眼睛,落在眼下的面颊,否则如今她的眼睛便不保了。
“啊——”
被炙热铜片烫死的半边脸剧烈疼痛,少女疼得按住受伤的脸打滚,嘴里不断喊着娘亲,娘亲……
祈她半点怜悯。
她不明白,为何母亲要这样对她。
眼泪流淌着,模糊了视线,雨中走出一个男子来,她哭喊着,分辨出了那是三舅舅。
“舅舅——”
不断喊着舅舅,让人分不清究竟是救救还是舅舅。
萧肆挪开眼去,强迫自己不看这个小姑娘,他曾抱着上树打枣子吃,背着她淌水,在宫中捞鱼虾。
“你要如何,杀了她么?”
萧离泽道,“杀了她,太简单了,我要她在泥尘中打滚,叫她在刀剑马蹄下讨生活,要她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被世人践踏,越痛苦越好。”
“小妹,你——不如给她个痛快,毕竟她也是你亲手带大的孩子。”
“那又如何,鸠占鹊巢,颜裴敢以她代我血脉,必得付出代价,我倒要看看他敢说什么!”
萧离泽无情道,“割了她的舌头,这些年,她在萧家,知道太多。”
萧肆握住颜玦的下巴,刀子伸入她口中。
刀尖却迟迟不肯送入。
“还等什么!”萧离泽背对着他。
萧肆手背落满了颜玦的泪,他握住她的下巴,手也在颤抖,如何狠得下心来。
思虑片刻,从衣襟中掏出一颗药塞在颜玦口中。
颜玦当即拼命咳嗽,可药已被三舅舅塞下,用茶水送入喉中。
“我不是叫你割了她舌头?”
“你要她说不了话,没必要割了她的舌头。我方才给她服用的是半句多。用九年的高山之巅的半夏根茎,六年的北地老蜈蚣磨成粉,喝下去,一炷香后她就再也不能开口说话,这是卫国的毒药,大启罕有人能解。”
“行,你再帮我断了她的手脚,刺瞎她的眼睛。”
“小妹!”他尖叫一声,不满道。
“她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孩子,你怎能——”
趁着他们说话的间隙,颜玦急忙爬着朝门外逃走,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活下去。
萧离泽动了动手指,侯府的侍卫如风迅捷几步到了门口。
只差一步,她就能逃走了。
侍卫一把拽住她的手臂,险些要拽断她的胳膊,从前谁敢对她这般无礼。
颜玦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她挣扎之间,沈毕送的剑簪落在地上,是个小玩意,她放在袖袋里,甚至没有注意,此时竟派上了用场。
四指握簪头,匕尖对准来人,她的脑子此刻像在凉水里浸着,冷静极了。
侍卫伸手抓她,她手一起落,便见鲜血沾在小小兵器上。
侍卫的手臂被划伤了一道口子,鲜血自护臂中渗出,这小匕首居然可以划开坚硬的护臂。
“没用的东西!”萧离泽在一旁看着,终是失了耐心。将她抓了回来,“你不愿动手,就换我来。”
萧肆急忙拦住她,“我来吧,你没有施过此种酷刑,怕是日后要做噩梦。”
“噩梦!哈,我永远不会,是那贱人和颜裴对不住我!”
颜玦由于恐惧,脸上被火烫伤之处竟一时间察觉不到疼了,只慢慢坐在地上往后挪动。
“不要,三舅舅,不要!”她哭喊着,声音已经沙哑。
“你不要怪我,是你的命不好。”
颜玦昏倒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便是这句。
手脚被打断的疼痛远比脸颊上被烫伤之处更痛苦,有刺辣的粉末洒进她的眼中,她拼了命想要揉出去,可那粉末牢牢盖在她眼前,天光似乎渐暗,她的世界只剩下一片黑暗。
她疑心这是一场噩梦,所以睡去了,不再挣扎,是从噩梦中醒来最好的办法。
颜符说过。
等她醒来,她要和颜符说这个噩梦,等太阳出来,她要告诉颜符。
明天晚上,她去和她一起睡,这样就不会再做可怕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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