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队兵马在凉止小镇相撞。
从地上的尸体来看,是卫国以南的桑禹部落到大启边境烧杀掳掠。
黄土垛子高起一角,上头蹲了个人,双手插进腋下,黄沙漫天,他脸上包了块油得发亮的破布。
村子刚被洗劫一空,大启兵来晚了,不过也不算太晚,赶上了临了撤退的一小队人,轻松解决了这群蛮子,杀了个痛快。
面前的土墙后一家六口三个仰面死了,两个扑地,还有一个背靠院子旁的一棵柳树,眼都没有合上。
他们进这家并没有找到多少钱财。
院子里有人嚷嚷,“老大,确实无一值钱的了。”
说话这人叫麻杆儿,瘦高个子,两腮无肉,一双死鱼眼,抱着一匹褪色的红布跑到了土墙边上,仰着头跟上边人说话。
另一头从屋子里出来,跟麻杆儿一样灰头土脸的,叫小丹青,看样子也没多少收获,拎着一坛仅剩没有打碎的水酒出来了。
这两个人站在一起,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相得益彰。
就像是天底下的瘦子都爱和胖子做朋友,矮子都爱和高个子做朋友一样,他们也当了十几年的朋友了。
被这两人称为老大的,年纪倒也没多大。听完二人的话,一个翻身下来,脸上遮黄沙尘土的破布也随着他这个翻身飞扬在空中的在风沙中了。
露出一副黄沙也挡不住的好相貌,粗粝的风没有吹黑他白皙的肌肤,反倒光泽华贵夺人,当真是面如冠玉,唇似涂朱。
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眉宇轩昂,睥睨旁人之时,眼尾可看出微微上挑的不屑。眼神中总闪着若有若无的痞气,好似世间一切都能当成游戏的浪荡子。
此人名为初玖,麻杆儿和小丹青跟着他也不过四五年光景,一人也早已攒了二十多两金子,原说要走,真赚了钱,谁还无头苍蝇那般乱闯江湖。
两人也不知道他的来头,只听他说自己是个孤儿,从前有个养父,养父死后,再也无人管他,他就混迹市集挣口饭吃。
听得两个跟班说已无财宝,他叹了口气,抖落抖落袖子和衣角的尘土,“要教你们多少次,才能学会?”
他说这话的时候,麻杆儿和小丹青在他背后互相看了一眼,小丹青吐了吐舌头,深表无奈。
岂料他跟背后长眼了一样,微微侧头瞥了小丹青一回。
小丹青当即敛了笑,跟在他身后,和麻杆儿一起进了方才并无所获的窑洞房里。
里头仅有一张小床,一个用手掏出的窗洞,一个缺了角的小桌子,还有一个靠墙的柜子,来人气势汹汹,见家徒四壁,一把便推倒了柜子。
倒下的柜子露出些缝了又缝,补了又补的破衣服,也没人看得上这些。
麻杆儿连忙说,“老大你瞧,真没剩下的了。”
初玖冷笑一声,“我教着你们忘着,一辈子也学不会了。”
小丹青干巴巴笑了一声,“我看也没其他值钱的了。”
初玖走到那倒下的柜子旁,从柜子顶上敲击木头。
掉漆的柜子,能有什么东西,里面打开了,除了些破烂衣物,值钱的恐怕早就被人抢走了。
两人低声扯着话。
小丹青忽然将手指比在唇间对麻杆儿道,“嘘!”
初玖道,“给我匕首。”
麻杆儿哦了一声。
只见初玖匕首一插,从柜子底座别进去,生生撬下一块小板子。
麻杆儿和小丹青凑了上来,“还真有。”
麻杆儿道,“可是刚才我也找过了,敲过了,柜子里头没什么藏东西的地儿。”
初玖解释说,“我敲击柜子上层,发觉声音迟钝,到了柜子底下,声音有迟钝处,也有空洞处,顺着那声音,自然能找到何处是藏了夹层的位置。”
小丹青觉得是时候拍马屁了,“老大英明,这么小一点儿的夹层,你都能找到,目光如炬啊!”
初玖嘴角一紧,无奈道,“不是光靠眼睛找,耳朵,你们又不是聋子,学不会用耳朵?”
麻杆儿点头,“是,我再找找看。”
小丹青说,“我跟你一起。”
二人又扑腾扑腾翻找起来。
麻杆儿砰一声坐在床上,仰面长叹,累得满身是汗,“没有了,真没了。”
小丹青也摆手,“这内室就这么大,一眼看焦干,确实没啥了。”
初玖伸手。
“怎么了,老大?”小丹青不解。
初玖示意他们安静,眼中带着十分警惕。
麻杆儿也不敢动了,顺着老大的目光,知道是这床底下有人。
可是刚才他们两个明明看了床底下,确实没找到人。
被子一掀,藤草织的床面下,竟有个鲜血淋漓的人。
身形小,加之此人腰间系了一根绳,将自己和藤草床板绑在一处,匆匆一翻看床底下,任谁也不会发觉。
麻杆儿服了老大,“你是怎么知道的,刚才你都没有看床底下。”
小丹青想明白了,“傻子,既然老大那耳朵都能听见柜子底下那小小一个没有掌心大的夹层,自然也能听见方才我们两个坐倒在床上,这个死人下坠的声音。”
“他不是死人。”初玖说。
麻杆儿和小丹青将人腰间的绳子割断,从床底下拉出来。
“头发怎这么短?是蛮人么?”麻杆儿边说边在这人身上搜金银。
“呀!”
摸到“死人”下身,少了点斤两,他忍不住收回手。
“是个死太监。”
“啥?”小丹青惊讶,接过麻杆儿的位置,在这人下身一抹,满脸不想搭理傻子,“是个女的。”
“那她的头发,为何这么短?”
小丹青摇摇头,“谁知道呢?”
麻杆儿将她贴在地上的侧脸抬起来,仰面朝天,又是一声尖叫,“哇!”
这下连小丹青看清楚后也傻眼了。
这个小姑娘自眼下,有半张脸竟被烫的面目全非,不知是谁下了这狠手。
初玖站在一旁看着,只静静看,并未说一句话。
小丹青检查了她手臂和脚腕的伤口,忍不住道,“小小年纪,不知为何被挑断了手筋脚筋。”
麻杆儿还顾着看她那张脸,也叹息说,“她的耳朵莹白,脖颈处也是,应当从前是个有几分貌美的小姑娘。可是她的眼睛,你们看,眼角。”
小丹青道,“黑血,她的眼睛也受伤了。”
一个小小的人儿,全身上下没有几处是好的,难道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恶事沦落至此?
“可怜呦!”小丹青感叹。
麻杆儿摸着她细弱的腕子,顺着伤口往上抚,“皮肉都被挑开了,真可怜……”
唯有初玖探她鼻息道,“人还没死透,知道躲起来,还躲得如此隐秘,不算蠢。”
说罢,随便从地上找了件破衣服擦擦手。印堂暗无光,厄运缠心膛。
晦气。
“老大,我们救不救?”
小丹青比麻杆儿更会看眼色,初玖总不喜欢节外生枝,要他救人,除非是观音大士显灵了,“说什么呢,咱们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大你说对不对?”
初玖点点头,“走吧。”
麻杆儿手上捻着那股子女子肌肤的柔润,恋恋不舍,“要是我们走了,伤得这么重,她一定会死在这里。”
“可怜她?”
“也……也不是,可她年纪这么小……死了,可惜了。”
“两国连年交战,疲乏不堪,寻常百姓在这乱世中,谁人不是生如牛马,死如蝼蚁?”
小丹青和麻杆儿听到初玖这话,也不再劝了。
三人往门外走,说是个门,其实门板虚掩,关上门还能在墙边露一条缝,门合不严实。
就在这时,三人听见身后女子微弱的声音。
一开口便是沙哑且破碎的声音,说实话,这三人从未听过声音如此怪异难听的女声,“救……救救我……,我会报答……你们,纵是今日落拓江湖,总有能重见天日,从头再来的机会,帮……”还没说完,便已晕死过去。
小丹青和麻杆儿停在原地,最前头的是初玖,他不往前走,他们两个也不敢越过他。
只听初玖哈哈笑了两声,那笑声仿佛是从胸膛很深处发出来的,他似乎是听见个笑话,然而口中反复品味这话,喃喃道,“重见天日,从头再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好一个重见天日,好一个从头再来!”
小丹青试探,“老大,是救还是不救?”
初玖下巴指了指地上的女子,“带回去,给占子当老婆。”
占子是个瘸子,被人打断腿后没钱看郎中,一拖,腿疾成旧伤了,现在走路还一瘸一拐,不好找老婆。
占子在江湖上近几年没有名气了,刚出师那会儿,连犯三桩大案,其中一桩便是盗走了商京六公主的生辰礼,官府派人捉拿,南北共捕,也叫他逃了出去。在卫国避了两年又神不知鬼不觉回到了大启。
江湖人称不粘手。
据说就算是天底下的神捕就站在他面前,使出浑身解数捉他,他也能跟泥鳅一样溜走,任何人都握不住他的行踪。
不过在犯下三桩大案后,他便像是金盆洗手了一样不再犯事,再次有消息,是五毒门的门主请他去偷一件东西,他写信婉拒了五毒门门主。
不为别的,只是他的腿被人打断了一条,此后再不能做梁上君子。
不粘手这才变成了无人问津的占子。
占子人长得不丑,比起小丹青和麻杆儿是好看了几个台阶,虽然相貌比不过初玖,可他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哪儿都长得正好,端端正正,须得知道,这人啊,丑的原因定然是哪一出长得不工整。
你像小丹青,人中微斜,鼻梁塌,更别提五短身材,手脚粗短。再看麻杆儿,个子是高,人却跟一根筷子似的杵着,两腮无肉,眼下乌青,加上脑袋也小,经常不够用。
他们这次只在凉止留了两个月。
初玖要入卫国,小丹青早就替他做好了假文书,他这以假乱真的本事,早就从丝花巷传了出去,初玖愿意叫他加入,也是因为他有作假的本事。
上到白玉埋活鸡腹部作假鸽红血玉,下到仿前朝花鸟鱼虫名家字画,不过文书更要仔细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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