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子略微发黄的脸一下全红了,黄红得发黑,“别……别混说。”
麻杆儿道,“可不是么,老大说,丑八怪带回来给你做老婆的,说是瞧过了,好生养。”
小丹青戳戳占子的头,“身量还小,往后推两年吧,可莫急,她受了伤,少说也得将养些时候。”
占子更气了,这二人一唱一和,在她面前,可不就是将他定在了色狼的板子上么,“胡说八道,还不走开!”
麻杆儿搂住小丹青的肩膀,像是把他夹在胳肢窝底下,“走吧,走吧,占子急眼儿喽——”
一串清脆的笑远了。
唯独她一言不发,坐在门槛上看着院内的菜地。
小丹青说了,这小姑娘的嗓子似乎也受了伤,怕是开口就疼,所以才一句话不说,占子一瘸一拐走到她身后,“饿了没有,我煮了菜粥,等好了,吃一些吧?”
本以为她还会像刚才一样将他们的话当作耳旁风,什么也没有听见,她却轻轻转过头来,用那双清亮胜繁星的双眸微抬着瞧他。
占子被她看得心头一颤,急忙低下头去,“初玖还买了母鸡,不过露娘说你躺了太久,肠胃不消荤腥,先用些素的,赶明儿过两天,我把鸡杀了给你炖汤。”
她的声音沙哑,“多……谢……”
仿佛是个刚学会说话的孩子。
占子见她眼中有化不开的愁绪,想不明白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女如何会有这样悲伤的神色,想来和她身上的伤有关。
他转身抱着木盆到后门洗衣去了。
小丹青身上全是墨,洗了两遍还是黢黑,他真想把他的脑袋按在石头上跟衣服一起捶打。
正泄愤敲打得痛快,肩膀被人拍了一拍。
占子回头一看,是她。
“你怎么不在院子里休息?”
她伸了手。
占子不解。
“捣……捣衣棍……”
占子惊喜地将棍子递给她,“你多说了几个字,很好。”
颜玦接过,坐在他身边,门后的河流缓缓流淌。
她抓过一件衣服,一手拿着捣衣棍,方一将衣裳沾到河水,便尖声叫起。
“啊!”
占子以为她是在水里看见了什么蛇虫,往前一伸头,见水面倒映着她的影子,河水如镜。
一时间,他手忙脚乱,“不用了,你不用帮我洗衣,回去玩儿吧,粥水也快煮好了。”
颜玦却一动不动,也变成了河边的一块笨石头,久久地痴坐着。
电光火石间,她瞧见了自己脸上可怖的伤痕,开得正好的白玉兰花瓣上趴着一只爬虫,从前她不甚在意自己的脸,琼姐说,她生的好看,小时候带她去宫里,皇后娘娘也亲个不够,琼姐常常揉着她的小脸,说长大后一定是个倾城倾国的大美人。
人没有了什么,才会越发惋惜曾经拥有的。
她知道,自己的脸已经毁了。
她的命数,也全都被毁了。
而摧毁她的凶手却是将她捧在掌心如珠如宝爱了十余年的母亲。
她醒来,无尽的痛苦几乎要将她吞噬掉。
记忆太沉重,尽管才是数月前发生之事,由于剧烈的痛苦和恐惧,她竟想不起当时舅舅和母亲说的话了。
她拼命想要将真相想出来,可母亲说的那些话,她再回想起,只剩下一片空白。
唯独记得是母亲毁了她的脸,叫舅舅毒哑,毒瞎她。
她不要她死,是因为死太容易了,对她来说折磨远远不够。
颜玦努力睁开了双眼,强迫自己看清水面那张丑陋可怕的脸是她的脸。
占子顺着她的目光看,水面上脸上盖了一块黑色疤痕的面容因微微水波颤动,一滴水从天而降落入河水中。
他侧头,见身旁女孩眼中蓄满泪水,终是决堤,落入水面,砸碎本就破碎的面容。
占子不晓得如何安稳她,想劝她日后会好起来的,可露娘说了,她的伤口上被浸了毒,下毒之人是有意毁了她这张脸。
对她来说,何其残忍,日后每每看见镜子,水面,她都将会看见自己被毁了的脸。
想来定是她的仇家,下此狠手。
门后丝花巷里,一个老头带着孩子,沿街叫卖糖画。
占子就站起来,嚷道,“李伯,给我来一个。”
老头儿笑眯起眼,“你何时喜欢吃孩子的玩意儿?”
占子指了指河边木盆旁的人。
“呦,初玖那小子什么时候又带回来个小男孩?”
占子连忙说不是,“别看头发短,是个女孩儿。”
“女孩儿?!”
“正哭呢,我买一个哄哄她。”
老头道,“做个什么?”
“花吧。”
“什么花?”
占子看着她河边的倒影,空谷幽兰,“兰花怎么样?”
“成,五文钱。”
“这都邻里,三文?”
“三文?行吧,三文也成。”
刚做好,后院走来初玖,“买这个做什么?”
占子道,“她正哭呢,我想着小孩子吃些甜的,就不难过了。”
初玖翻了个白眼,“十多岁的人了,哪里还用得着吃这些,李伯,你包起来,给我吃。”
占子无语。
“罢了,李伯,再给我做一个吧。”
初玖舔着糖道,“真甜啊。”
占子叹气道,“你这个人,真是……”
李伯做好了一个新的,拿给小孙子道,“去,给河边的姐姐。”
小孩子跑得快,抓住糖就奔到了颜玦身边,“给你,姐姐。”
颜玦一抬头,听见小孩子哇一声哭了,金黄的糖也摔在河岸的石阶上碎了。
李伯连忙说,“怎么了,怎么了,哭个什么劲儿?”
上前一看,这姑娘一侧脸庞上烙着块紫红的伤,十分恶心。
不好意思笑了一笑,“是我孙儿不好,摔了糖,回头我再给你们做一个。”
将孩子抱起,跨在他脖子上,手里拎着竹篓麻利地走了。
剩下占子在原地着急,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糖,本想塞给那姑娘吃,又怕她嫌弃初玖已经舔得就剩下一半儿了。
“唉,你……”
初玖道,“没事儿,她爱哭就叫她哭呗,反正以后要哭的日子多了去,先练习练习,不碍事。”
占子早知他嘴贱,把糖塞回他手里,“行了,你就别胡闹了,跟个小孩子过不去做什么。”
回了她身边,细心劝慰,“不是好不了,露娘说,只是要过些时候才能慢慢好起来,不要哭,你瞧你的眼泪,淌到伤口上,好得就更慢了。”
颜玦本以为再也好不起来,听到占子说这话,心中一震,“真的吗?”
占子无意骗她,若他是初玖,此时就算是撒谎也能不脸红,可他不行,撇开眼睛,嘴里却应道,“这是自然,伤,日后都会好起来的。”
颜玦心知脸上的伤怕是再也不能好转了。
她如何看不出是占子在安慰她呢?
正难过,初玖丢过来一块东西,落在颜玦面前,她捡起来,见是一块包着粽皮的山楂糖,红彤彤的。
“喏,赔你一块,吃了别哭了,哭起来更丑。”
占子急忙驱赶他回去,“粥都要熬干了,去,去,把砂锅端下来凉凉。”
颜玦气得就要将手里的糖块丢进水里,她就算是一辈子不吃糖,也不要吃这个人给她的糖。
占子见她抬手,忙去阻止,“别,和初玖过不去就行,别和糖过不去。这还是一年前我们出去卖花瓶那时候买的,当时卖出去一只,结果被人识破了,你猜怎么着,初玖被人逮住了,打了个半死。麻杆儿心疼他,买了一大包糖,花了一百七十文,整整一百七十文。”
颜玦知道,寻常百姓家,吃糖并非像她在宫中,商京肆意。南方多栽甘蔗,百姓得糖并非不便,可比起世家贵族,糖于他们,还是一种较奢侈的食物。
于是收了手回来,拨开干草皮糖纸,将一块糖送进了口中。
“怎么样,味道不错吧?”
颜玦点点头,外面是酸的,里头包了绵糖,很甜。
“你不要生初玖的气,他说话一向如此,回头他睡着了,我给你抓蟋蟀,放进他被窝里吓他。”
“蟋蟀?”
“是啊,初玖他害怕各种虫子,别说蟋蟀,就是一只飞蛾,他也要赶走。”
见颜玦对他说起初玖并不感兴趣,占子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本想说,颜玦,转念一想便吞下了话,从河岸旁摘了一根草,在台阶上写下,“满。”
“这是你的名?”
“对,我叫……阿满。”
“阿满,阿满。”来回叫了几次,占子心中得意,一早就听见小丹青和麻杆儿套她话,问她名字和来历,她一个字都没有说。
现在,她可和他说了很多话了。
“你家里人呢?”
颜玦又成哑巴了。
“哦……”占子看出她是难过了,想来是逃难或者遇上了灾祸,家里人都死了,不然一个小姑娘哪里会剪断了长发,跑到那种边陲小镇上去。
“不要紧,你就安心在丝花巷住着,初玖既然把你带回来了,肯定不会赶你走。”
颜玦捧着下巴,坐在河岸边看来人在水中摇橹而过,小船上有人同占子问好,“今日还要鱼么?”
占子摆摆手道,“不必,初玖回来了,前几日买了鱼吃,过些时候吧。”
江南水乡。
琼姐说过,她曾骑马到过这里,说起青砖白瓦,小桥流水人家,说起烟雨小镇,撑伞听雨。
姐姐会知道她的遭遇吗?
又或者说姐姐对母亲所作所为都是知情?
颜玦不知,她也不愿意那么去想。
不过,她已渐渐不肯再相信身边人。
如果连自己的母亲都不能相信,这世间,还有谁是可以完全信赖的呢?
如果姐姐不知道,等她回家,发现了她已经不在家了……
她越想心中越烦躁。
莫说姐姐,那日她一早被母亲带走,颜符尚且在睡梦中。
她年纪还小,母亲哄骗她,她定然不信,若和母亲发起怒来,母亲又要罚她了。
她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小孩儿,父亲不肯跟母亲交恶,总是当作没有看见,她和琼姐都离家了,家里还有谁能护她。
对了,父亲!
父亲是一定不知道母亲这样做,如果能找个法子给父亲传话,避开舅舅还有母亲,父亲一定会来救她。
到了这个时候,她竟还怕母亲会生气。
她挑断她手筋脚筋等同要废了她武功,又给她下毒,叫她又哑又瞎,在人群中摸爬滚打,处处被侮。
若不是她从小练武,耳力尚敏,恐怕早就被人杀了。
遇见初玖他们,也算是造化。
再晚一些,她当真撑不住了。
她想不明白母亲为何忽然翻脸,听闻江湖中有一种易容术,可以将任何人的脸都捏好,放在自己脸上,跟一个面具一样,也许,当日并非母亲和舅舅,只是有人易容成他们,对她痛下狠手。
颜玦心中劝解自己。
然而,她无法欺骗自己,母亲和舅舅,母亲的言语,动作,还有舅舅,完全就是他们,就算是易容,亲近之人想来很容易看出破绽,可她就在他们眼前,就算是要哄骗自己,让自己好受些,她也难以做到。
原来,一个人最难的就是欺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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