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世间没有了六道神,那个名唤释天的男子从万神殿推门而出,一步迈入红尘,垂眼俯察众生相,不由得心生艳羡。
落花不知恨与憾,莽撞无知地缠住六道神衣衫上的金纹。
猩红颜色像一道洗不掉的血渍,释天看在眼里,微微蹙了蹙眉,伸手去拆解的瞬间,胸口猛地被一股看不见的巨大力道撞击,他闷哼一声,一手按住胸口一手撑着廊沿,俯身大口喘气。
旋踵而来的是五脏有如坠高的无力感,隔着厚重的衣衫,他还是能清楚的感觉到心脏没有规律的狂跳。
为神数万年,释天早已不记得身体上的痛楚是什么一种知觉,可这一刻,他却实实在在地感觉到遍体的钝痛,像有一把利刃将他的皮肉割开,要取走身体里的什么东西。
他强撑着没有让自己倒地,廊沿上的指尖几乎嵌入苍朽的木板里。
花泥里的落子见释天有异,好奇地爬到他脚边,小手拽着拖地的衣角想要往上爬。释天没有力气托起他,又不忍心赶开。
好在痛感并没有持续多久,须臾间烟消云散,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可是,在疼痛消退后,释天敏锐地察觉到另一种异样。他觉得很空,很空,胸中像被塞满了轻飘飘的羽翼,虽然胀得难受,其实却虚空得让人发慌。
究竟少了什么,是身体里还是魂魄深处有什么珍贵的东西被人夺走了…
神祇洞察世间万事万物,哪怕是凡尘新生儿呱呱坠地的哭声,异界草甸上剔透的露珠,无一能逃过神的知觉。
因而他很快地明白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身子止不住剧烈地颤抖。
面无表情的脸上倏然滑过两行滚烫的泪。
…
女君棺椁悬入无尽天,同他的父君和先祖们葬在了一起。
而那曾经夺权自立的旧爱并不在这里,女君在他死后,剥干净了他所有生后的尊荣。
我举目仰望良久,痴痴不肯离去。
银怯在身后轻声道:“您已经不能再为女君做什么了,就让她安心长眠吧。”
我点点头,终于收回目光。
无尽天永夜无明,无数星辰如漫天金屑,奢靡地扬至每一个角落。
璀璨天幕下,是衣衫苍素形容枯槁的众仙,他们排成一条蜿蜒的队伍,几乎没有尽头,此刻都跪在地上,仰目送别自己曾经的君主,谈不上有多诚,却也算不上凉薄。
银怯想跪,也不想跪,随我僵立着,不知自己此时此刻究竟是以什么身份立在那悬天的棺椁之下,是逆党,是宠臣,是叛徒,还是玩物。
我回身看去,“银怯,你我都是银殿走出来的人,无论如今是位极之君还是居高天神,我们身上的血污都不可能洗得干净。我们是要赎罪的。”
银怯回过神来,随我目光望向自己的臣。
“您的意思我明白,治好仙界便是在赎罪,不语恶神更是在赎罪。”
这两个字如今已从世上销声匿迹,眼下天君当着天神的面脱口而出,像是有什么特别的意味。
我笑笑,“恶神么,倒是无所谓,你想试还是能试的,毕竟上一回六道神并没有把仙族尽数打入地狱道。”
银怯感受到笑意里的泠然,一时脊骨生寒,没有接话。
“不要让女君上万年的心血断送在你手上,我想看见仙界长盛不衰。”
他将目光从众仙身上挪开,背过身,脸上再次出现假面一般的微笑,“是。”
笑容在躬身的瞬间悄然敛尽。
“我要回去了。”
“您还住先前那座院子么?那里实在破旧,我让人另修一处吧。”
“不必,我要回的地方是万神殿。”
银怯僵了一瞬,缓缓直身抬眼,面前的人已经恢复了真实的面貌。这张脸他许久不曾见过,乍然间感到十分陌生,无法和回忆里那张常常因为晕船而没有血色的脸联系起来。
“是,神祇归位,乃天地之兴,众生之福。”他不自觉地扬起了为君后不曾再牵扯的唇角,熟悉的弧度像水牢里的**,激起自己一身寒栗。
对面又是一声冷飕飕的闷笑。
还不及他做回应,眼前已亮起一片唯属于天神的金泽。
光芒几令目盲,银怯下意识抬臂遮挡,又立觉不该,强行收臂,薄薄一层眼皮简直像被金光生剐了去。
神光不必如此强烈,她是故意的,银怯心知肚明,垂首默然不语,也不去管身后慌作一锅粥的众仙,自顾自做好自己的姿态。
“这是…天神,是天神的光…”
“那女人是…银玉…恶…”
恶字像是见血封喉的毒,骇得他们咽了咽口水,惊恐地捂住嘴。
“银玉…成了神…”
银怯抵逆强光,试图与我对视,良久,从齿缝间轻轻道:“敢问天神,众仙的话我要如何去替您驳,众仙的心我要如何去替您笼?”
“你替我做这些干什么?”
“是,”他仍是笑着,“那么银玉的名声还用矫正么?”
面对天神,银怯比哪一位仙家都更能做到不卑不亢,不卑因为自知罪孽深重绝无善果,是以没什么好求的,不亢因为的确没什么必要,不同于女君,他并不想站得太高。
说起来,这个令人谈之色变的白虎银怯,其实真真有些清心寡欲,身为五毒神的我初识他那空落落的欲念时,亦大感诧异,难以置信。
原来无欲能令人在浴血时心无杂念,显出比野心磅礴之辈更加骇人的残酷。
“银玉同银怯一样,名声还能干净到哪里去?但世上已无银怯,只有白容天君,至于银玉么,这个名字我不大喜欢,劳你告诉众仙家一声,我叫落玉,远水落氏,阿修罗王落仓的亲妹妹。”
银怯坦然地笑出了声,“您还在意这个。”
“名声可以不顾,血缘却不能。”
他点点头,“明白了,您是这样一位天神,同那二位都不同。您…”
他本想探一探我究竟居何神位,犹豫片刻,暂且作罢。
“替我常来看看女君。”
“您放心,”他略微躬身垂首,“月月年年,绝不轻慢。”
话声落地,没有回应。
再抬眼,金色凤凰已振翅腾飞,一瞬间漫天星宿尽失光彩。
凤凰绕无尽天盘桓几圈后,扬起纤长脖颈发出一声嘶鸣,头也不回地越飞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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